周妤记得栗子糕可以在上面画画,咽了咽口水,满是期待。
横竖无事,沈若筠便教周妤背诗背书。周妤学得挺快,虽不能念,倒是都能默记个七七八八。
其实除了周妤,沈若筠自己也学了许多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早园是沈若筠身边的大丫鬟,往日最多也就是照应沈若筠喝茶的小炉子。因着进入沈府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少记得些,沈若筠与她一道研究,两人竟是像模像样地研究出好几道菜来,味道都还行。
与之前在周家被禁足全然不同,沈若筠心下没有冀北的战事牵挂,又想着沈听澜在家,心下安定。她在小院里照顾周妤,下厨捣鼓吃食,闲暇想想和姐姐离开汴京后可以去哪儿……倒也不怎么闷。
等周妤脸上的疤痕都脱落尽了,小脸便复又白嫩。总是一道做吃食,用得比府里多,已经瞧不出大病一场的痕迹了。
沈若筠算了算,已有月余了。她越想越讨厌周家,便厉声叫那些婆子开门,可并无人敢开。
“你们叫周沉来。”
沈若筠皱眉,后悔怎么没带不秋或苍筤,翻出去将锁砸了便是。
下午时分,周沉终于来了。
若不是一直在照顾生病的周妤,沈若筠还以为病的人是他。
周沉比上一次见面要消瘦许多,看着沈若筠时,目光便呆呆地落在她身上。
沈若筠猜测他是对她救周妤这事有些过度反应,和他解释:“阿妤并不是天花,只是痘出得严重了。我也没怎么出力,她就自己好了,连药都没吃几副的。”
周沉低低嗯了声,又去看周妤,周妤却似不认识他,拉着沈若筠的手往她身后躲。
“这是你哥哥呀。”沈若筠失笑,“你不认识了吗?”
见周妤牵着她的裙子不肯松手,笑着道,“小气,记得吗?”
周沉伸手把她抱起来,“阿妤生气了。”
周妤眨着一双明澈眸子,点了点头。
小院里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沈若筠便上了周家的车,在上车前嘱咐车夫,“去下马街的沈家。”
“回周家。”
“先把阿妤送回去也行。”
“祖母很惦念你。”周沉劝道,“跟我回一趟周家吧。”
“周沉,你也为我想想行不行。”沈若筠恼他这般自作主张,“我已经有月余未归了,我姐姐要是担心我怎么办?”
周沉静静地看着她。
周妤帮腔,“姐姐。”
“先与阿妤回周家。”
沈若筠不愿,“横竖你们能将阿妤丢到庄子,一丢月余……那阿妤跟我去沈家住几日也不错。”
她说着就要叫人停车,周沉却拉住她,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
“你干什么呀?”
猝然被抱,沈若筠脸颊似落霞湖面飞起彤云,推开他道,“周沉,我们说好要和离了,你规矩一点。”
“这般想回去……要做什么?”
沈若筠听他提起这事,也将打算讲给他听:“等汴京的事情处理妥当,我想和我姐离开汴京。”
周沉喉结动了动:“汴京不好么?”
“汴京哪哪都好,却容不下我们沈家了。”沈若筠说着话,忽听车外有人在交谈,似是在说什么和亲的事。
她掀了帘子,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已走了几日了……”
“不曾想到竟是……”
沈若筠忙问周沉:“谁去和亲的?”
周沉安静许久,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沈若筠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十分难挨,“难道真是多络?”
“不是她。”周沉否认。
沈若筠闻言也没有觉得轻松,“那是谁?”
周沉不说话,沈若筠叹气,“是哪家的宗室女吗?还是宫中女官?这般倒霉叫你们挑上了?”
“这可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沈若筠说到一半,又苦笑,“边度不用女将军。”
周沉闻言,面色更显古怪。
她叹了口气,却见马车并没有往沈家驶去。
沈若筠不欲当着周妤的面与他吵架,与他商量,“周沉,多络的事情多谢你了,但你能不能让我家去?自祖母故去,我总是噩梦缠身,长姐回来才好些……你若是担心阿妤没人照顾,我带她去沈家行不行?”
“明天送你回去。”周沉语带恳求,“今日出门我答应祖母了,要接你们家去。”
回到汴京却不能回自己家,沈若筠心下恼怒,“我说了我要回沈家,你若再这般,我就跳车走。”
周沉的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沉默了,安静得不像他。
见沈若筠欲跳车,周沉知道,今日是瞒不住了。
车到沈家,沈若筠心急地跳下马车,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临走时满目的白,却已换成了刺目的红,檐下张灯结彩,沈府门楹,艳若滴血。
她呆呆地看了片刻,双膝发软,跌跪在地。
第六十三章 死生
周沉之前曾无数次设想过此场景,仍旧不忍多看,上前扶起她,喉间满是苦味:“将军……出塞了。”
沈若筠推开他,“她出哪门子塞?”
“阿筠,我知道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若筠打断他,双目被沈家门楹上满目的红所刺痛,“她什么时候离开汴京的?”
“五日之前。”周沉想与她解释,“此事……”
沈若筠顾不上与他说话,提着裙子往回跑。她连扣了两下门,沈实见是她,忙与沈家人道,“二小姐回来了!”
“把这些红绸子红缎子全都撤了烧了。”沈若筠吩咐,“再备几匹快马,问问府里谁认得去冀北的路,叫上两个跟我一道。”
“沈骐认得。”
沈若筠点头,“再叫一个,立即备些行军干粮,即刻就走。”
周沉自沈听澜离京便心悸难安,在想沈若筠知道后会如何,她会哭闹,必要打他……可没想到,沈若筠话都懒得与他说,竟要去追沈听澜。
“沈豹也去吧,你们看看府里哪辆车结实些……”
“你要做什么?”周沉阻拦,“她的车马已走了五日了,你要去追吗?便是追上又如何?你要抗旨吗?”
沈若筠额间刺痛,“她不可以去和亲。”
“将军是为了冀北的百姓。”周沉苦口劝她,“这是大义……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这事木已成舟,变更不了了。”
沈若筠听得鼻腔一酸,“旁人都行,但她不可以。”
“将军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周沉将和亲之事讲给她听,“耶律璇说若是宗姬和亲,除了冀北四路,还要割十城陪嫁;帝姬和亲,再割五城陪嫁;若是将军和亲,可将冀北辽兵侵占的地方悉数让回,还许将军贵妃之位。他如此有诚意……自会好好对将军的。”
沈若筠闻言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脸上:“都是扫荡过的空城罢了,没了她,冀北无防,对耶律璇来说本就唾手可得,这话你们也信?耶律璇使人偷袭,将我祖母的尸身吊挂城门之上,我长姐一箭射杀了耶律璇带大的胞弟耶律璘……你还要告诉我耶律璇会好好对她?周沉,你当我是个傻子么?怕是会好好折辱她吧?”
周沉被问得哑口无言,知她心里此时一定是难受至极,伸手圈住她,不愿她去:“你别犯傻了,送嫁的车马已走了。朝上一听可不割地……便连官家也无可奈何。”
“为了所谓的不割地,你们就把她送走了?你们不想当割地的佞臣昏君,你们自己去啊,打仗也好谈判也好,反手将她卖给辽国算什么?你们的脊骨就这般软么?你们这些男人,算个什么东西?”
沈若筠推不开周沉,低头狠狠咬他胳膊,反被周沉禁锢得更紧。她重重踩他足,他也一声不吭地受了。
“周沉,你别拦我。谁都可以去和亲,但是她不行。她自小就在冀北随军,一直守着大昱边境,这十几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便是我们沈家,也不曾有对不住大昱的地方……她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沈若筠说着,眼泪从眼眶一串串滑落下去,小时候读书,也想史书会如何写自己呢?虽不知史书会不会提及自己,但她确定史书一定好好记上一笔长姐的功绩。
沈听澜不可以去和亲,她是沈若筠心里一直以来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长姐上次回家,问那些人是不是常罚自己?她不该骗她说没有,应该告诉她,哪怕汴京所有人都觉得她出格不守规矩,为此刻薄讽刺自己、周娘娘还要缠她足……她也为自己是她的妹妹而骄傲。
“你们是不是拿我威胁她了?你们怎么能这般无耻?”沈若筠明白了为何周妤早就见好,可却在庄子关了这般久,“……既要她和亲,都不让我见一面吗!”
“是将军不愿见你……”
沈若筠想到以沈听澜的性子,必是为了保全自己才答应的,瞬时痛不欲生。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周沉心下也压了千金坠,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松开她道:“就算你去拦下她,便忍心看福金帝姬去和亲么?”
“阿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周沉劝她,“怀化将军深明大义,又心系冀北,你何不成全于她?”
沈若筠冷冷道:“我未说叫多络去和亲。”
“可眼下要议和,总得有人去吧?”周沉继续劝她,“不是将军,也是旁人……就算你去拦住了她,又想要谁来替呢?”
沈若筠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睫毛上挂着晶亮的泪珠,似在沉思。
周沉见状,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他刚要继续安抚她,却见她抬了头,决然道:“我来替。”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沈若筠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主意极妙,她从未去过冀北,此时眼前却出现狼烟烽火与满地的紫色蓟草,“……我知道了,原来我娘将我生下来,也是有用的。”
她的目光坚毅,这一瞬,周沉第一次认识到沈家两姐妹原是像的。
眼眸里的决然,都印着清晰的死志。
“你……”周沉只觉得心上被人狠狠剜入一刀,“你已与我成亲,如何能去和亲?”
“你我本就无夫妻之实,且在辽邦,女子改嫁之事也常见。我是她的嫡亲妹妹,我代替她和亲,想来耶律璇也会同意的……横竖我们都是沈家的人,流着一样的血,折辱谁不都是一样的么?”
沈若筠心下当即有了主意,恨不得立即去将沈听澜追回。她不耐烦与周沉多纠缠,擦了泪条理清晰地劝起周沉:“此事对你极有利的,你细想想便知……我去和亲,官家会觉得亏欠于你,到时你再求官家将你的心上人安排出宫赐婚,官家必会同意。”
周沉脑袋已被“折辱”二字气得怒发冲冠,冷冷道,“你倒是瞧得起自己……耶律璇他凭什么要你?你也值五城并冀北四路?”
“我有法子劝他的。我比我姐姐年轻,我还会制治冻疮的药与许多别的事,对他总是有用的。”沈若筠想到沈听澜,就忍不住落泪,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身上好多伤疤呢,我都没有……他为什么不要我?”
周沉还欲再说,沈若筠擦了泪,“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上天生我在这世代戎旅之家,又叫我过了十几年的安生日子,许是就在等今日呢。”
她福身将刚刚周沉的话还给他,“万望成全。”
周沉一想到她要去辽,顿觉五雷轰顶,上前紧攥住她手腕,怕她真去追沈听澜,“这是国事,你别胡闹了。”
“于我而言,这是家事。”沈若筠去掰他的手,“周沉,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是没有办法想象她去和亲的。除了心疼与愤懑,还会让我觉得我们沈家就是个笑话……我会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