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外面横竖安稳不了了。”沈若筠道,“咱们干脆去南边吧,到时候便是北边打过来,过不了江,也影响不到南边。”
沈听澜不说话,沈若筠知道她定是在想冀州的事,劝她道:“朝廷这几年并未重视冀北边防,不许良家子从军,军需也总不按时给,还养了一大堆硕鼠……辽人有心要战,可朝廷根本无力回应,能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沈听澜点头:“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于心无愧。只是想到若朝廷真割了地,冀北的百姓必要背井离乡或沦为辽国的二等民,连牲畜都不如……心下堵得慌。”
“我虽未去过冀北,也知道那是我们沈家世代埋骨的地方。”沈若筠靠在她身侧,“知道此事时,我便想若是祖母知道朝廷要求和,那得多难过啊。”
沈听澜安静地听她说。
“可朝上这些人,对你一直多有不满,这些年越演越烈,怕是借此时机,不会再叫你掌冀北兵权了。”沈若筠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听澜神色,见她面目平淡,并无波澜,于是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想,若是你卸了兵权,咱们就离开汴京吧,天高海阔的,总有地方可去。”
“可我后来又想,你自幼在冀北长大,就像一只离不开天空的鹰。若是你舍不得军里或是朝廷不糊涂了,还要你当将军,那这一次我就要随你去,打仗也好,别的也好,不要留我一个人了。”沈若筠憋着眼泪,靠在姐姐怀里,“我再也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你们的消息了……”
沈听澜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低声应她,“好,以后都听你的。”
第六十二章 出痘
因着与长姊一处,沈若筠睡了个囫囵觉。结果醒来时,不见沈听澜,心下又紧张起来。
早园与她道:“将军进宫去了。”
沈若筠拍了拍自己脑袋,她睡得也太死了。
丧仪后不再披发,沈若筠就在髻间簪了朵白花。她用了早饭,就在院子里踱步,无所事事地等沈听澜回来……想自己规划的以后里,还遗漏了一种可能,沈听澜虽不会被定罪,但有可能会入宫。
沈若筠从未忘记幼年在宫里所听之事,只能说服自己,沈听澜有孝在身,赵殊这几年宫内内宠不断云云……这已不可能了。
沈听澜是戌时回来的,神色间难掩疲意。沈若筠忙叫人摆了饭,自己端了热水来给她盥洗。
“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福宁殿在议求和之事,我听了会。”
沈若筠嗯了声,将一双竹箸递给她,“那一定累了一日了。”
沈听澜接过来,木然地食了些粳米,沈若筠看出不对,屏退众人后问她,“今日怎么了?”
“耶律璇竟是要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和永兴军路四路的地。”沈听澜提起,义愤填膺,“不过是偷袭了一次彤云镇!他怎敢如此!”
“他自是敢的,且也不是没可能。”沈若筠想起周沉说割地时的语气,“那些朝中大员,住着四五进的宅子,奴仆成群,子女成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日子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都闲到规定女子都要裹脚的地步了。越是这般富贵,便越会害怕失去这样的生活,叫他们怕一怕,又不割自己肉,便什么都肯给的。横竖又不是他们去当二等民,割地换安逸,保住自己的富贵,何乐不为?”
沈听澜知道她说的并不是朝臣:“越是如此,辽人必更加得寸进尺,且耶律璇并非等闲之辈。”
若是割地,这些城镇必会被辽军洗劫一番。沈听澜在冀北驻守多年,治军严厉,又护持边境百姓,百姓对冀北军也极为爱戴。故一想到此,十分悲愤。
沈若筠感叹,今日割冀北,明日赔永兴……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哉?
她舀了一碗素汤递给姐姐,劝她道:“眼下也考虑不到这个,今年四处闹饥荒,流寇、灾民、起义军……像是所有的沉疴都被挑破了。”
提到民生事,沈听澜叹道,“今年真是难为你了。”
“我不觉得难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不秋来报,说是沈家三郎来了,说有十分要紧事。
沈若筠微怔,之前上元与他说开前情后,也就只在祖母下葬时,周家设的路奠上见过他了。
听说有急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就去前厅见他。
前厅里,周季正在来回踱步,见沈若筠匆匆而来,似看见了救星一般。
“阿妤……阿妤……”
“你别着急,慢慢说,阿妤怎么了?”
“阿妤她得了急症……”
沈若筠忙问:“什么急症?”
“我也不知,”周季摇头,“年后我跟着二叔在赈灾,今日刚回府,就听说我娘要将她送到城外庄子里去,我怎么劝也不好使。”
“既是生了病,哪有将人往外送的?”沈若筠皱眉,“你二哥呢?”
“二哥这两日去见辽邦来使了,我找不到他。”
沈若筠想到周妤,也顾不得什么,叫节青去报于沈听澜知,便往周家赶。
周季驾车带沈若筠来到周家府邸后的一处偏门。沈若筠跳下马车,便见周家的丫鬟仆从,都包面巾,白布缠手,抬着一个绷架,往马车上放。
“阿妤!”
沈若筠见此情景,忙奔过去看,却被吓了一跳,只见周妤脸上布着好些红点,有的已经溃烂了。
仆人见是她,忙阻拦道,“二小姐出了花,可不能接近。”
沈若筠只在书里见过天花,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对劲。若是周妤得的是天花,那汴京城里肯定早就有天花病人了。
“你们要将她送去哪里?”
“遵老爷的命令,送至庄子里。”
“大夫、药物,照顾的人,一应用品可备了?”
婆子一楞,“二小姐突然出花……”
周妤人烧得昏沉,沈若筠不忍心见她如此被抬走,“我随你们一道去。”
早园忙劝沈若筠,“小姐,你没有出过……”
“阿妤往日只在内宅,若汴京、周府都没有人患天花,她也必不是天花,说不得是旁的病。”
沈若筠下了结论,又上了马车。周季也想跟着,却被仆人死死拦了。
沈若筠在车上嘱咐周季:“你别跟着了,烦你去我家与我长姐说一声,再叫人去庄里候着。到时必有缺的东西,要请你置办的。”
周季应了,又在马车下作揖谢她。
马车上,周家的婆子只留了盖着被衾的周妤,连个照顾的人都无。沈若筠也不避讳,当下给周妤扶脉。
早园着急道:“小姐,你也没出过花呀。”
“眼下顾不得这些。”沈若筠伸手翻看了下周妤的眼白,“我疑心她得的不是天花,她等闲连门都出不去,如何能得这个?”
许是听到了沈若筠的声音,周妤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沈若筠伸手试了试她额间温度,柔声问,“阿妤哪里难受?”
周妤眼睛里氤氲出水汽,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哭什么呀。”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了,“没事的,我保证你会好起来的。”
等车到周家的庄子,婆子们仍是全副武装地将周妤移下马车,搬到床榻上。
沈若筠一直陪着周妤,又叫早园去倒些热水来。谁知没一会儿,早园来报:“那些婆子们竟将院门锁了。”
“没得过的,怕传染嘛。”
沈若筠也不意外,到院子里嘱咐早园:“什么事都可再议,只别在阿妤面前说……她现在正是病的时候,又被家人移到庄子,再听这些,难免难过。”
早园应了,卷了衣袖:“横竖咱们来了,就好好照顾周二小姐,等她病好了,自是可以回去了。”
沈若筠点点头,“你先四处看看,瞧瞧生活上少什么,也不必太讲究,挑重要的要。我也开些药,叫她们一并送来。”
早园迟疑,“若她们不愿呢?”
“不会的。”沈若筠道,“周家最是伪善,孩子生了病可以立即移出府去,但不会就此不闻不问,总得装模作样一番……你好好与她们说,东西送来后也不叫她们为难,只叫她们拿竹竿子挑了,再投放到院子里来。”
晚间,不擅生火的早园被乡间大灶的烟熏得直冒眼泪,才烧出些热水。反叫沈若筠舍不得拿来盥洗,先喂了周妤一杯,又给她清了下溃烂的伤处。
“没事的。”
沈若筠心下越发肯定她得的不是天花。天花的传染性强,若是与患者接触过,必定会传染上。只要明日她和早园没有被传染,那么周妤很有可能只是出了水痘。周妤身体一向不好,又患了风寒,高热难退,多症并发……被庸医误作天花了。
主仆两人轮流守着周妤,等到第二日,互相检查了下,身上都没有起红点。
她们小时候出过水痘,所以接触了周妤,也不会被传染,算是一个佐证。
“再等两日,若还如此,那就是水痘了。”沈若筠如此说,心下却有些忐忑,周妤的高热并没有降下去。
周妤听着两人说话,摇了摇脑袋。
“阿妤这不是天花,只是起了水痘,养些日子就好了。”沈若筠安慰周妤,“阿妤出痘的年纪大了些,烧热也是正常事。 ”
她见周妤额头伤口少,便想到了酒水降温的法子,忙叫早园去看看有没有酒。
早园找了一圈,竟然真在厨间找到了一小罐,沈若筠拿帕子蘸取了些,替周妤擦着额头。
周妤有时闭目,却并非睡觉,清醒时眸间也再无亮色。沈若筠感慨她一个孩子,竟也有了心事,于是便搜肠刮肚地想了许多奇趣故事讲给她听。
“对了。”沈若筠讲完了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想到一个可以告诉她的好消息,“阿妤,我姐姐回来了。”
周妤看着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来。
“我姐姐是冀北军的将军。”沈若筠讲沈听澜的事给她听,“将军就是军队的指挥,她射箭、马术、治军都很厉害……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我家找阿砚玩,再叫姐姐带我们去庄子里,教我们骑马好不好?”
周妤见沈若筠一直在看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说着话,早园端来在檐下熬的小米粳米粥,沈若筠又喂她吃了不少。
拿酒降温效果不错,等了大半日,周妤便不怎么发烧了。
沈若筠想带周妤回自己家住去,可庄子里的人却做不了主。
周季也没来,沈若筠估计是周夫人怕他来庄子,将他关在家里了。
虽是个锁着的小院子,可她们要什么倒是有求必应,甚至比她们要的还全些……沈若筠心里奇怪周沉怎么也不来看看自己妹妹,难不成他们将人送来,就当无此事了吗?
不过周妤脸上身上还有好些溃烂的痘痕,便是回去,也难免被猜疑会传染。
沈若筠写了封信,说明情由,请庄子里的人送去沈家,以免沈听澜担心。
庄里的人回来时,也将沈听澜写的手信捎回,沈若筠心下安定,专心照顾着周妤。
等周妤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沈若筠与早园一起和了面,陪周妤一道捏花馍馍。
周妤玩得不亦乐乎,等花馍馍出锅,用得也香。
沈若筠就这般带着她在小院子里住着,周妤慢慢恢复,身上只留了些尚未脱落的痘印,估计也就只会留一两个痘痕,可小院却还未解封。
“怎么感觉自己又被禁足了?”
沈若筠有些无语,可转念一想,周家一贯如此。周妤拉住她的手,沈若筠知道她这是觉得愧疚,便与她道,“咱们晚上做栗子糕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