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须挑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前些天发生的米麦纠纷,他当时不在场,但事后都听说了。没任何男人喜欢看到爱妻和亲妹妹斗起来;对引发这场是非的祸首,理所当然印象极差。
“嗯……”稍作犹豫,王主姱半撑起身子,叫杜少儿去管钱的李女那里传话,让开箱子取十匹帛两吊钱,再给芹侍女把衣服首饰收拾收拾。
“王主?”杜侍女吓一跳,这时要驱逐吗?
“阿芹有从母,居城南。”王主姱继续吩咐,先送芹侍女去她姨母家暂住,养病;等病好了,有机会再进来。
看几个侍女都想求情的样子,王主姱挥手阻止:“长公主不豫。”
侍女们顿时哑了。瞎子都看得出,长公主对小儿子的婚事有多不满,正憋着一肚子火。
未来的日子,谁将是‘出气筒‘?
儿子?女儿?不可能。太子妃是嫡亲侄女,自己人。栾氏新娘子刚进门,不好发作。算来算去,就只剩余下人和奴婢了——阿芹现在不走,以后想活着离开都难。
看侍女们默不作声地退出,太子须瞅瞅妻子,耸肩:“阿姱……念旧。”
‘实际是说我当断不断吧?!’不想和夫婿因个婢女发生争吵,梁王主倒回表兄怀里,柔柔声长吁短叹。‘过年’和‘娶弟媳妇’两桩大事,所有杂务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又没经验,她能不难吗?
长公主姑母满腔怒火,拿定主意袖手旁观,彻底指望不上;原先还能分担些的刘静,偏偏这时候有了身孕,得养胎。想想真活不成了,还差五天,连新房间的家具还没着落呢?
“呃?”长公子陈须听到这儿,明显一愣,困惑地问妻子弟弟的新婚家具不是早准备好了吗?
其实,何止陈二公子;五年前,馆陶长公主就为三个儿女备齐了所有婚礼用品,包括木质家具,青铜家具,珍玩摆设,帘幕帷帐……
侯太子妃好笑地挥舞米分拳,敲敲丈夫:“从兄,阿母所备者……皆‘公主’制,不可用!”
“哦……”陈须恍然,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他一时忘了,因早定下要尚公主,长公主给次子准备的一切都按公主级别,全部由少府的皇家工匠特制;现在娶进来的是普通侯门,自然没资格使用——汉朝,是等级森严的社会。
“嗯,如此……阿娇呢?‘琨居’之内,多美饰……”陈长公子倒不是不疼妹妹,只是看媳妇过于辛苦,帮着一家人彼此分忧。
琨居中全是好家具,从木质雕功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妹妹很少回家住,屋子里的陈设保持在九成新以上——搬去新房,绝对看不出来。
感受到丈夫的心意,王主姱心中蜜甜蜜甜;但是,丈夫的想法可不敢苟同。
‘阿娇本来就对我没好感,动她屋子里的物件……岂不更存偏见?’
王主姱偎在夫婿身旁,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安:拿阿娇的东西,妹妹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不能忘记,琨居里御赐的珍宝极多,家具更是和宣室殿家具同一批内造——若擅自改作他用;皇帝大伯固然不会明打明追究,但难免心中不快。
陈须也想起这节了,皱起了眉头,这不行那不行,弟弟的婚事怎么办?
王主姱也烦心,撑着头寻思良久,突然冒出个主意。听说建陵侯卫绾有孙女四月出嫁,想来,嫁妆都已齐备;不如建陵侯商量商量,请卫家将嫁妆中的家具转让给我们家。
“此……可行否?”太子须有些迟疑——没听说有出让嫁妆的。
“可行,”刘姱王主越想越觉得有希望,城阳王子是建陵侯的孙女婿,请城阳王室从中斡旋,此事必成;再说,又不是贪人家的便宜;事过后,选好木料和能工巧匠给卫氏女郎补上套上等货,再送些别的添妆,不就成了。
陈长公子还是犹豫,建陵侯这人生性节俭,他给孙女准备的嫁妆会不会——档次不够?被挑理?
“足矣,足矣!”刘姱王主深为自己的聪明反应快而得意,对丈夫的担忧一点不放在心上。卫家和栾家一样,都是大汉近几年新封的侯门,爵位相仿,资历相当。卫家的孙女用得,栾家的孙女如何用不得?
‘未婚有孕,有的嫁……就算好命了。挑什么?!’
在表兄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王主姱合上双眼,打算抽空打个盹:‘看看内史,皇帝的女儿,皇太子唯一的妹妹,男人淹死了,天寒地冻窝在远郊的离宫里,不知将来落到什么下场……噢,好困。’
待怀中人呼吸平稳,显然睡着了,
堂邑侯太子陈须低下头,在妻子额心轻轻落下一吻,打个哈气,和衣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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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甲子ii良宵引
青天白日,
阳光灿烂,
朗朗乾坤,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汉天子被劫持了。
劫道的手无寸铁,袅袅婷婷,裙裾翩翩,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兼之娇声脆语,软磨硬泡:“阿大,阿大……走啦!”
……
行行列列的宫廷侍卫此时此刻集体变成了瞎子聋子,仿佛‘拉扯皇帝’‘强迫圣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侍的资深内官们默默跟在这对皇家舅甥后头,彼此时不时挤个眉、弄个眼——眼前的情形,很熟悉吧?没想到馆陶翁主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玩。
……
“阿娇,今日……”天子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侄女,朝会结束了,他正打算去后宫呢!王夫人这两天有些不适,让人担心。
“阿大,阿大,大母亦念阿大噢!” 娇娇翁主高举着窦皇太后的旗号,撒痴耍赖——可怜皇帝陛下的龙袍袖子,都快给她拽下来了。
“阿娇……”明知道是借口,对上那双好象会说话的水汪汪凤眼,已到嘴边的拒绝却说不出口了。
……
到底,
天子的龙舆还是转了方向,上复道,去往窦太后的长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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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至!”
随着娇娇翁主不伦不类的通报,天子被‘推’进长信宫的西殿。
皇帝险些没站稳,回身,忍不住冲门外的淘气包笑骂句:“阿娇?!”这孩子太不像话了,竟然推他?回头要认真教育一下。
西厢殿内的宫女内侍被当朝天子的突然出现惊到了,急切切拜倒在地。
薄皇后愣愣地坐在席榻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君真的来看她了?不会是她又幻听了吧?
待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当真映入眼帘,皇后陡然慌了心神。
想快些撑身接御驾,却忘了肚子这个障碍物。堪堪及时想起来,低低惊呼“呀”,赶忙护着腹部——还好凭几是矮小轻巧的家具,即使碰到了也没什么——第二次试图拜见皇帝,腿边脚下的藕荷色曲裾下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处,牵绊了行动。
“皇后!”宁女官大惊失色,连忙伸臂搀皇后,吴女等几个侍女也赶过来帮忙。
等礼毕,薄皇后脸涨得通红,都不敢抬头了——连个礼都行不好,太丢脸了!
宫娥们趴伏在地板上,偷偷向两边看看,深深地低下头,暗暗揣摩皇帝的意思。
注视着惴惴不安的结发妻子,大汉天子一时有些恍惚:“阿……甜……”
影像,
飞越时光的长河,在记忆的某一点——重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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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天子还不是天子;
统治天下的是以仁孝宽厚名留史册的大汉孝文皇帝。
那年,
太子宫的主人血气方刚,冲动而倔强。
面对宗室和公卿对皇太子性格的种种质疑与非议,椒房殿与长乐宫达成共识:太子宫将有一位姓薄的女主人。
同样是长信宫,
同样在这座西厢殿,
甚至同样的落叶纷飞、寒霜压枝的季节。
刘启太子将不满和不甘掩藏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踏入婚姻的第一步——选妃。
不得不承认,薄太后还是疼孙子的。她没有指定某个女孩,而是将薄氏家族所有符合条件的适龄女儿都召集起来,让孙子挑选。
多了二十多华服靓饰青春少女的西厢殿,香风阵阵,珠光宝气,米分光脂艳,乱花迷人眼。
贵女们起初还有些羞怯,表现得端庄且沉默;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就撕开斯文的外衣,或眉目传情,或伶牙俐齿,甚至有当场卖弄才艺的,竞相表现。
女孩们的努力,换来皇太子毫不吝啬的赞美,人人振奋。
其实,只有皇太子刘启自己清楚,笑容下的烦躁感已趋向临界点,被扑鼻而来的香料气味,也被那些小伎俩——从小到大,在父皇的后宫里早就看腻了的老掉牙把戏!
一个淡淡的身影,渐渐吸引了皇太子的眼光。
小小的细细的,包裹在不起眼的藕荷色曲裾中,静静坐在末排,似乎一直没出声,也一直没移动过。
三言两语摆脱左边的芙蓉和右边的芍药,窦太子起身,走向那末淡色。
西殿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那傻女孩竟一无所觉,依旧垂眸端坐,娴静得犹如一幅画。
“吾子……何所思?”刘启太子微微低头,慢慢地问。从他的角度,只看到少女头顶中分的柔顺黑发;长长的睫,在皎洁的颊上留下两扇剪影。
“嗯?!”被意外的男声惊到了,少女猛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陌生的面容,陌生的冠服,陌生的少年。
有姐妹在旁边惊恐地提醒:“阿甜,阿甜……乃‘殿下’!”
“殿、殿下?!”终于想起身处何地殿下指哪个,少女赶紧从席垫上跪起,手臂举到齐眉高,垂胡袖中右手压左手,双手加额,做势要行拜见礼……
可没想到,仓促间宽宽的袖沿与曲裾下摆缠绕到一起,将自己绊个踉跄。
“呀!”眼看着少女就要君前失仪、大大出丑了,两旁的姐妹们连忙伸出援手。
不过她们都晚了一步。
一双有力手臂抢先而至,稳稳托住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子。
嗫嚅着道谢,少女的脸涨得通红,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凝视少女绯红的颊,窦太子刘启只觉心中一片柔软,于是轻轻道:“子……曰‘阿甜’耶?阿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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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是条川流不息的河流,
连通起‘过去’和‘现在’:“阿……甜……”
“陛下……”听丈夫唤乳名,薄皇后顿时湿了眼圈——有多久,夫君不曾用如此亲昵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