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旺下班归来,才踏进巷子口,便闻到一阵极其诱人的香味,心道也不知是谁家炖肉吃,平时都没发现,这手艺堪比他那当过大厨的岳父和正在当大厨的大舅子。
他这些老街坊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下一刻,有人跟他打招呼,“沈押司回来吃饭呐?你们家今天可是有口福了,这香味都飘出十里去。”
沈家旺:……
大厨竟在他家里?
沈家旺在衙门当差,手里多多少少有点权力,街坊邻居当然更愿意同他交好,大家伙便纷纷亲热的同他打趣,“我们刚才去瞧过了,是沈押司家的姝娘在家炖鸡,徐三娘半点没插手。”
“是呢,也不知道怎么做的,这香味着实霸道,今儿我们都能就着香味多吃两碗饭。姝娘手艺真真没得挑。”
“姝娘可不只手艺好,还有长姊风范,自从开始帮徐三娘教育弟弟,他们家大弟二弟如今可不就干净懂事了?”
“姝娘手也很巧啊,从小跟她娘学了绣花。”
“抛开这些,姝娘模样也是咱们这条巷子最出众,虽然还没长开,可那小鼻子大眼睛真是精致灵动,还有比徐三娘更白的皮子……”
七姑六婆们聊天总是那么跳跃,话题已经从炖鸡歪到十万八千里了,沈押司却听得津津有味,他也就是最近几个月,才听到老街坊这么样不要钱似的夸赞自家闺女。
可能是因为他们姝娘以前更向她娘,生性文静内敛,不爱出去串门子,也不怎么跟同龄的小姑娘们来往,街坊邻居都不常见到姝娘,对她无从了解,自然就夸不起来。
而这两个月姝娘为了帮家里赚钱,改掉了从前怯懦的样子,反倒把去世的老爷子那份长袖善舞学了七八分,见人三分笑,嘴巴又甜,什么张大娘、李婶子汪三嫂,把这片舌头最长的几个妇人哄得见了她就眉开眼笑。
当然他们姝娘不仅嘴上甜,赚到钱后做人做事更像老爷子一般大气了。以前跟大弟二弟玩的那些孩子们来家里找大弟二弟,甭管他们出不出去,只要姝娘在家,就会给孩子们塞一些花生瓜子零嘴,引得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都爱来他们家。
能住这条巷子的,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孩子们都缺零嘴,也就他家姝娘大气,还能把自己的东西散出去。
一来二去,这名声便也传扬了出去,街坊邻居倒也不讨论姝娘一个小姑娘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大胆出格之举,反而对她的聪明大方赞不绝口。
作为父亲,沈家旺对夸长女的溢美之词百听不厌,只是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从家中飘来的香味又太过诱人,勾得他忍不住迈开步子径直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邻居大娘们“往后沈押司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的调侃。
沈押司脸上笑得那叫一个春风荡漾。
一步踏尽自家大门,所见之景却让他脚步停滞。
只见自家儿女和侄子们整整齐齐围着小火炉蹲下,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垂涎三尺,看得沈家旺忍俊不禁,“怎么把冷天烤火的炉子都拿出来了?”
沈文殊这段时间学习的苦也没有白吃,街坊邻居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他们家观摩打听,也没弄太懂的菜品,他听一遍就记住了,立刻口齿清晰又伶俐的为父亲说明来龙去脉,“阿姊说板栗烧鸡要小火慢炖才好吃,可娘还要用锅灶煮饭,阿姊就带我们把小炉翻出来了。”
在大哥为父亲解惑的时候,沈进殊已经欢呼跳跃起来了,“爹回来了,我们可以吃鸡肉了。”
徐家几个兄弟也跟着起哄,“吃肉了,吃肉了!”
沈丽姝自己闻着香味都快把持不住了,也不用大家多催促,当即掀开砂锅的盖子,美滋滋道,“汤汁也收得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说着洒上备在一旁的盐和葱花翻拌两下,徐虎已经找三姑要来了抹布,上前几步道,“锅子烫得很,我来端,你们也都离远些。”
沈徐氏不像说风就是雨的沈丽姝,她盘算着丈夫下衙的时辰做饭,此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不大的餐桌加上这锅香气四溢的板栗烧鸡,看起来极其丰盛。
孩子们就像闻着味道的猫,亦趋亦步跟在徐虎身后,一下把餐桌围得水泄不通。
沈家餐桌小,凳子更没几张,除了沈家旺夫妻和沈丽姝这个唯一的女孩有特殊待遇,孩子们都习惯了端碗站着。
但沈丽姝今天没有坐,她宛如食堂大妈似的拿着勺子霸气道:“拿上你们的碗筷,按照从大到小顺序排队啊,咱们家吃肉不准抢,每个人都可以吃到一样多的肉。”
吃饭像战争大概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了,在缺衣少食的时候,父母兄弟之间也需要“争抢资源”。当然沈家还好,没让儿女们饿肚子,一般的饭菜也就不用抢着吃,只是轮到吃肉的时候,他们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
就算这样,沈丽姝也接受不了。
他们家吃的是粗粮,对于习惯了精细粮食的现代人而言实在难以下咽――跟娇生惯养五官,没吃惯粗粮就很喇嗓子,只能细嚼慢咽才能勉强吞咽。
等沈丽姝像个名门淑女般慢条斯理吃完一口饭,其他人已经风卷残云般结束进食,肉碗都空了,还怎么玩?
知道自己怎么抢都抢不过,沈丽姝直接不讲武德了,给自己安排了个食堂大妈的职位。
沈家旺夫妻对她这个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十分纵容,弟弟们更是还指着她讲故事和发零花钱,对她的要求无有不从,沈丽姝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
第6章
社会人沈丽姝。
沈丽姝都不讲武德了,那么在她这里的规矩自然也是长幼有序而不是尊老爱幼。
当然尊老还是要的,沈家旺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沈徐氏操持家务同样劳苦功高,她没理会他们的推辞,率先给他们碗里舀上满满的鸡肉和板栗,“爹娘辛苦了,你们多吃点。”
剩下的才是他们平均分配,从大表哥开始。
才半只鸡,显然无法让他们这么多人吃过瘾,饶是沈丽姝叫徐虎尽可能切小了些,每个人也只能分到那么小三块,还不够塞牙缝的。
所以沈丽姝准备了比鸡肉份量还多的板栗,怕板栗太多导致吃起来没多少肉味,还奢侈的用上了徐二舅送来的猪油,挖了一大勺,让每一颗板栗都浸透了鸡肉和猪油的香味,吃起来既有浓浓的肉香味,又有着入口即化的完美口感,真不比吃肉差什么。
就这样,每个小朋友都有几块鸡和小半碗板栗,让人一看就倍感丰盛满足。
分到最小的沈进殊时,前头的哥哥们已经吃得头也不抬了,小家伙却还有心思跟姐姐撒娇卖萌,“阿姊阿姊,锅里还剩的那点汤给我好不好?”
沈丽姝冷酷拒绝,“剩的这些汤里还有肉沫和板栗渣,正好给小弟拌粥吃。”
他们家小弟已经满了周岁,虽没刻意断奶,但老母亲的供应明显跟不上需求,毕竟乳汁的营养跟母亲的食物摄入量息息相关,沈徐氏能把孩子喂到一岁多已经很强了,附近多的是七八个月就没奶水的。
小家伙只喝母乳填不饱肚子,自然要添加辅食,这方面倒是跟现代差不多,给没奶的小婴儿喂米汤,大一些就可以吃米糊肉蛋。
沈小弟主要就吃米糊和鸡蛋羹,满周岁后也开始喝粥,并添加一些水果蔬菜。
现代的父母给宝宝做辅食,还要注意少油少盐的问题,在古代就基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毕竟大人都快吃不起盐了,也没谁会舍得给宝宝吃这个。
沈丽姝这锅肉做得奢侈了点,放了酱油又放了盐,却也称不上重口,让小弟偶尔跟着他们尝尝鲜,她觉得没毛病。
沈徐氏也觉得没毛病,见姝娘给兄弟们分肉吃,也没忘了还在喝奶的小弟,她十分欣慰的笑道,“姝娘把锅放边上吧,娘吃完就去喂小弟。”
加菜的意图被烦人弟弟破坏,沈进殊也只是不开心的哼哼一声,就抛开了,很快挪到他大哥旁边加入大快朵颐的队伍。
其实换以前,小家伙抢不过哥哥姐姐,会仗着自己年纪小去找爹娘告状,沈家旺和沈徐氏也习惯性叫大的让着小的,但自从沈丽姝过来实施平均分配而不是按闹分配的原则,沈进殊告状次数就直线下降,直至如今,要求没被满足他也不纠缠,反而一脸满足吃起了碗里的东西,几乎看不出往日那一言不合就哭闹的淘气样。
他这番表现,已经准备好把自己碗里的肉分出来的沈徐氏颇为失落,但又觉得二弟乖巧听话、跟哥哥姐姐和表哥们其乐融融的的样子更难得,她也就没去破坏这份气氛,转而把自己碗里最大的那块鸡肉夹给了丈夫,“你干活辛苦,多吃些。”
沈家旺当然不要,“你还要喂小弟,更应该多补补身体。”
一块肉就这么在夫妻俩碗里来回倒腾。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的沈丽姝啧啧摇头,默默把头扭到另一边。
比起被塞一嘴狗粮,她还是更愿意被好吃的食物填满肚子。
舀起一勺板栗,沈丽姝“嗷呜”一口,不争气的眼泪立刻从嘴角流出,她发誓两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姝娘顿时觉得自己牛逼上天了。
沈丽姝上辈子不说吃遍山珍海味,但也算是开过眼界,都没出息被自己这手艺征服的彻底,其他人的反应就更不必说了。
自从正式开饭后,现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大人小孩全头无暇惊叹,一心一意埋头干饭,就着碗里剩下的汤汁,都能干掉一碗又一碗饭……好吧,他们家还没有富裕到能让人吃撑的地步,除了要上班的沈家旺可以敞开肚皮,其他人最多能添两次饭。
饶是如此,也把沈徐氏预备留给晚上的主食给吃得七七八八了。
发现晚饭没了的沈徐氏一脸肉疼,其他人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餍足。
沈家旺也难得像孩子们一样毫无形象的瘫坐在椅子里,手也一下一下轻拍吃得溜圆的肚子,笑眯眯跟心灵手巧的闺女打趣道:“姝娘近日在家中炖鸡,整条巷子都闻见了香味,说不定待会回衙门里,都有人来打听咱们家吃了什么。”
沈丽姝知道她爹说的情况并非没有可能。
他们虽然住得十分狭窄,地理位置却是极好的,距离沈爹工作的衙门只隔几条街,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沈丽姝估摸着她家应该是在二环内。
网上都说宁要二环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他们这房子卖了,是真能在外城换套一进的宅子。
但娇生惯养的沈丽姝都没这想法,她宁愿辛苦点赚钱换大房子,也不舍得把这里的房子卖了住外城去――先不说房子本身的价值,她爹和老爷子前后两代,在这一片经营几十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不说,人脉资源更是可贵,这要是无端离开了,岂不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要知道这一片离工作的地方近,她爹的许多同僚甚至是上司的住处也散布在这片,虽不至于当上近邻,但串门拉关系也足够便利了,所以从老爷子到爹在衙门都混得开,即便没有可靠的背景,也顺顺利利完成了职位交接。
但凡沈爹还指望沈文殊也能顺利继承他的工作,这份优势就不能丢。
不过沈丽姝也清楚,她爹的同事们更是在城里经营了好几代的小势力,根基只会比他们家更深厚,她今天的“大动作”都引得邻居们纷纷进进出出打听,传到她爹的同事们耳朵里也不稀奇。
她很淡定的笑道,“那爹就告诉叔叔伯伯们,请他们再等一等,待姝娘赚了钱,必请他们都来家里吃鸡。”
沈家旺对闺女的应对感到自豪,觉得姝娘哪里都好、就是掉进钱眼里这点不像样的沈徐氏,却忍不住说教:“都还没赚到钱,就夸这种海口了,还有没有点女子的矜持内敛了?”
沈丽姝已经从她爹脸上看到了对自己的满意和支持,知道她娘无论如何拗不过去,也就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争吵,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娘说得对,那爹先别告诉叔伯们我想请客的事吧,不如晚点回衙门,我们给您炒一些板栗带回衙门,给大家尝尝鲜?毕竟……”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来,只是朝沈家旺做了个你懂的表情,这属于他们父女之间的“秘密”。
沈家旺当然很懂,要没有自己在衙门做事这层身份,就算几个人高马大的侄子能护着姝娘,他也不敢放这么如花似玉的闺女走街串巷做买卖,须知天子脚下也不是文人形容得那样路不拾遗。
汴京确实样样都好,百姓安居乐业,可老百姓不为人知的黑暗一点也不少,就说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自愿或是为生计所迫只是极少数,多是被主家发卖的婢妾,和被拍花子拐走的女童。
老鸨们最喜欢后者,因为年纪小更好调教。
闺女生得这么标致灵动,沈家旺当然也怕她被盯上。好在他虽是不起眼的小吏,却刚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因此暗地里跟认识的地头蛇们都打过招呼,再有人高马大的徐虎兄弟护卫,这才放她出门。
但沈家旺还不担心自己能量不够,又托请比他更资深的同僚前辈们打点了一番,最后的结果是连勾栏瓦舍都打点到了。
大概从古至今的父母,都有点爱在心里口难开的毛病,沈家旺没在家里提他做的事,沈丽姝能发现端倪,是某天她和表兄弟们在街上叫卖,碰到了她爹的同僚陪儿女逛街,她大方的给那家兄妹口袋里塞满了花生瓜子,坚持不收钱,那位叔叔便说要带他们去人更多的地方叫卖。
然后沈丽姝就被动开拓了瓦肆市场,不是她爹那位同僚带他们去的那家瓦肆,而是那一片的勾栏瓦舍他们都可以随意进出,分了别家的生意,也没受到任何排挤麻烦。
社会人沈丽姝一想就知道,这种待遇叫做背后有人。
姝娘震惊脸: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吏都这么牛逼的吗?
但沈丽姝还是找机会跟她爹打听,特意提到了偶遇他同僚后的变化,得到了她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于是她就放飞自我了,既然老爹和他的同事们这么牛逼,那她还担心什么?
那天起,沈丽姝就完全放弃了州桥夜市的业务,专注在勾栏瓦舍里搞钱,这可比街上叫卖有赚头得多。
同时,沈丽姝也有意识的跟她爹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很有用处的同僚们打好关系,这都是宝贵的人脉资源啊,她小孩子家也干不了大事,只能隔三差五塞给她爹一包自己做的花生瓜子,带衙门去跟他们分着吃。
现在她改卖糖炒栗子,也该第一时间请叔伯们尝尝鲜。
姝娘这么能来事,沈家旺只有欣慰的份,当即点头:“行,让他们都尝尝我闺女的手艺。”
第7章
桂花糖。
沈丽姝抓紧时间,只休息片刻就叫上小伙伴们开工,“咱们第一次做这个,先炒一两斤尝尝味道。”
说着端出洗晒好的一盆沙子,或者说石子更贴切。
徐虎受父亲长辈的嘱托,一直很照顾表妹,见她端东西就下意识接到自己手里,低头看了眼颇为惊讶,“咦,怎么把沙子换成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