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眨了眨干涩的眼,忽然伸出手,将小鱼拎了起来。
原本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小鱼在被捉住尾巴后猛然一挣,差点挣脱麦冬的手。麦冬怔怔地看着它挣扎,半晌,忽然手臂用力甩出,手中的小鱼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越过沙滩,落入湛蓝的海水中,一入海水,之前的虚弱仿佛顷刻散去,它鱼尾一摆,迅速像海洋更深处游去。
之后,麦冬像疯魔了一般在沙滩上寻找还活着的,在水坑石缝间挣扎求生的小鱼小虾,找到后便扔入大海,长长的抛物线一次又一次在海滩与海水间划过。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
退潮后的海滩上满是受困的鱼虾,善良的小男孩捡起鱼虾,将它们扔回大海,一个大人路过,劝阻他:那么多鱼虾,你哪里都救得过来,又有谁在意呢?
小男孩不听,继续将鱼虾扔回大海,看着大人,指指手中的小鱼:这条鱼在意。
又捡起一条:这条也在意。
她不是善良的小男孩,没有救命施恩的抱负,她只想着,也许她的咕噜此刻正像这些困在水坑里的小鱼一样,只需要一点点帮助,就能重回大海。
她只希望咕噜也能遇到一个善良的小男孩。
☆、第二十八章 活着
麦冬在沙滩守了十天。
她反复告诉自己,咕噜一定没事。咕噜可是龙啊,龙怎么会那么容易挂掉,再说她知道咕噜的水性,出生没几天就能下河捞鱼,那么大海也没什么吧?
她就这样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让自己相信咕噜会没事,咕噜只是被海水冲走一时回不来,只要她在这儿守着,一定能等到它回来。至于心底深处相不相信,她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
为了不错过咕噜,她不敢睡觉,生怕就在睡觉的那一会儿就错过了。但即便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她也还是个普通人类,人类不可能不睡觉。第一夜她整夜没睡,第二天白天就有点撑不住了,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她努力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平静的海面,望久了甚至出现了幻觉,好像海面上突然冒出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嘴巴里还叼着一条鱼,傻乎乎地朝她笑着。
她欣喜若狂,站起身奋力往海边跑,但跑着跑着,笑容却一点点从脸上消失。
一时的恍惚过去,眼睛告诉她,方才的画面不过是她太过想要看到而产生的幻觉而已。
终于挨不住眼皮自动阖上,却没过一会儿就惊醒,四处张望着没有任何反常的海滩后,再次失望着疲惫地睡去。
就这样一次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她近乎自虐般地守在这个沙滩。这期间她发现了许多海滩的秘密。比如海龟晚上何时下蛋,它们的巢穴有什么特点;比如对虾的活动范围和活动时间;比如潮汐涨退的规律,令她苦笑不已的是,咕噜失踪那天恐怕就是一月,不,甚至一年中潮位最高的时候了,之后几天她再也没见过那样汹涌的潮水,最多不过漫过沙滩,连沙滩与植被之间的砾石带都没有被波及。
甚至第一天潮水上涨时,她就站在沙滩上,看着潮水一点点靠近,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她想,或许自己也被潮水淹没了比较好,也许会死,也许会被海水带到咕噜去到的地方,但不管怎样,都不会再孤独了。
但偏偏天意弄人,即便她一动不动,潮水却最多只没过膝盖,连一个能冲垮她的大浪都没有。
她的食物就是沙滩上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通常是对虾和螃蟹,但找不到这两种时,她也不挑,不管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塞到胃里恶心地想吐为止。她甚至还吃过一种像是蝎子一样的东西,长着一对剪刀状的长螯,节状尾巴高高翘起,她两指捏起它就要往嘴里塞,那对螯足疯狂地挥舞着,她面无表情,视若无睹,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措施去阻止它挥舞的长螯,终于她感觉手指上一痛,似乎是被它的尾巴刺到了,她笑了笑,动作没停,径直将蝎身塞入口中,一口咬碎硬壳,不知名的液体四溅而出,长螯和尾巴终于停止了动静。
她也不觉得渴,或许是吃的那些东西体内就含有水分,或许是她的身体自动屏蔽了感受渴的神经,尽管嘴唇干得起皮,她还是不觉得渴。
短短几天,她原本饱满的脸颊瘦的塌陷下去,显得颧骨特别高,眼睛特别大。不知是不是吃的那些奇怪食物的缘故,她总是恶心呕吐,明明肚子里没东西了还是一直吐,吐到仿佛连苦胆也吐出来。
她无数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却每次都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地。
她躺在潮水退去后的沙滩上,透过指缝看着刺目的阳光,只觉得眼睛一阵生疼,很快便被刺激地流出泪水。她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哭了,但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还能哭,她还活着,即便那么折磨糟蹋自己身体,她也还活着。
虽然虚弱不堪,虽然行尸走肉,但却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第五天,她不再自虐,不再强迫自己吃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去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有淡水的小水塘。
她花两天时间用石头垒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用石头垒成的三面围墙,上面盖上树枝,只能够简单地挡挡风雨和小动物。空出的一面围墙朝着大海,她睡觉时眼睛就望着大海的方向,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往那里看。她不再强迫自己醒着,而是到了晚上就钻进那简陋的小房子里睡觉,早上再在海风的吹拂中醒来,只是半夜还是屡屡被惊醒,坐在漆黑一片的小空间里怔愣一会儿后,再怔怔地睡去。而这样的惊醒,每晚都会发生至少三四次。
盖完了房子,找到了水源,她思索着还可以做什么,就想起最初来这儿的目的:煮盐。
没有适合的石锅,她就找中间凹陷下去的大石头,将海水倒进凹陷处。也不去捡柴,不用火烧,就凭着海滩灿烂的阳光和无时不在的海风将海水晒干,几天后,凹陷处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将那层白色结晶刮下来,用手指蘸着尝了下,果然是再熟悉不过的盐。
她捡到几片大大的贝壳,用贝壳做锅,加点盐,烧水,做汤,清蒸虾蟹。贝壳不禁烧,用过一两次就裂开,她便换一片新的,反正海滩上到处是贝壳。
终于尝到了有味道的食物,她却平静地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她还摸到了海龟的巢穴,掏出好几窝海龟蛋。一窝海龟蛋足有*十个,她每窝只取一半,剩下那些不动,然后便将巢穴掩埋成原来的样子。
海龟蛋颜色白白的,比鸡蛋稍小一些,味道很不错,而且难得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吃蛋类食物。她以前其实不喜欢吃白煮蛋,高三时为了补充营养,麦妈妈规定她每天早上必须吃一个,吃地她简直对白煮蛋生出阴影,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这玩意儿。可依这里的条件,除了白煮蛋她还真没有别的料理方法,就算有方法,她也没心情弄,于是每次都是简单地将海龟蛋放在水里煮。经过各种各样奇怪食物的洗礼,她的胃简直是来者不拒,连蝎子一样的东西都能生吞,更何况是相对正常美味许多的蛋类,于是每天的食物中除了虾蟹又多了一个海龟蛋。
也许是食物恢复正常,也许是作息变得规律,她的身体慢慢恢复好转,不再恶心呕吐,脸上的肉也渐渐回来。
生活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轨,除了整天守在沙滩外,她每天都在努力地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除了再也没有笑过。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一直在这儿这样活下去了。知道咕噜失踪后的第十天,已经平静无澜的心湖忽然涌起滔天巨浪,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情绪突如其来地潮水般淹没了她。
其时她手里正拿着个海龟蛋,正要放在大贝壳里煮,那股情绪突然袭来,像是什么有形的物质一样将她压垮,瞬间手中的海龟蛋落地,蛋壳四分五裂,蛋液四溅。
她捂住胸口,双膝不受控制地跪地,闭上眼感受着那股强大的,使人颤栗的威慑。
仿佛在梦中感受过的,那种来自遥远的亘古山脉间的威慑,尊贵无匹,众生跪伏。只是梦中她是放出这种威慑的所有者,而此时,却是承受者。
许久,那股威慑褪去,她终于能够站起身来,心中却突然盈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迷茫和哀伤。
种种思绪掺杂在一起,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但她没有哭,相反地,她笑了。
这是她自咕噜失踪后第一次笑,笑得格外开心,笑到最后又笑出了泪水,又哭又笑,像个疯婆子。
她笑,是因为她知道,这种种思绪都不是自己的。而唯一能影响她情绪的,就是咕噜。
――这说明咕噜还活着。
尽管她还不知道它在哪里,遇到了什么,但起码知道了它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活着就好。
☆、第二十九章 龙山
被卷入暗流后不久,咕噜就失去了意识。
因此它没看到,当暗流越来越急,所有被卷入的东西都被绞杀地粉碎时,它自己却安然无恙。
急速旋转之下,水流将卷入的珊瑚、鱼类、贝壳,甚至石头都化作粉末,而比这些东西体积大出许多的咕噜却像是身处异次元,完全不受强大水流的影响。
不,更确切地说,它好像与水同质了。它就是水,水就是它,水流即便再怎么强力,又怎么可能将同样是水的它绞碎?
而随着被水流卷入地越来越深,越来越靠近海洋最深处,受到澎湃的海洋力量的冲刷,它的身体开始变化。
无数肉眼难见的蓝色光点纷纷涌进它体内,这使得它的身体开始慢慢长大。由原来的小狗大小,到珊瑚角鹿大小,最后,它直立站起的身高已经到达将近一米七八,仿若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
身体变得像一团泡在水中的果冻或者一条无根的水草,柔软地不可思议,能随着水流的方向任意抽长、弯曲、折叠。
而且,体表也发生了变化。原本黑色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擘将黑色一点点抽走。随着蓝色光点在体内的聚集,透明变为乳白,乳白又渐渐凝结,最终最终,变为仿佛泛着金属冷光的银白色。
而原本身上的细小鳞片也开始生长,有令人牙酸的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那是急速生长的鳞片撑开了血肉。大量的龙血涌了出来,落入海水中,还没等消散,便在顷刻间化为冒着白烟的血色寒冰,而后便静静地沉落海底。至无血可流之时,海底已铺满了一层晶莹璀璨的血色珍珠。
刚刚蜕变的银白色巨龙痛苦地翻滚着身体,急速的生长给它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它的眼睛紧闭着,口中却发出无声的嘶吼,偌大的身躯蜷缩似婴儿。周边的海水寸寸凝冰,将它裹缚在其中,却又很快被它挣裂。
变化一直持续了十天,十天后,变化终于停止,凝结的海冰也已融化,只剩那一层血色珍珠还躺在海底。
咕噜迷茫着睁开了双眼。
它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矗立在海底深处的巨大山峰。
山峰高达数百丈,山体赤红如凝固的岩浆,整个山体都沉没在海水中。山峰成螺旋形,层层递升,愈往上越尖,最后只剩一个尖尖的顶。而每一道螺旋上,都有着无数巨大的山洞,山洞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比麦冬找到的那个山洞大上数百倍。
海底深处本应漆黑一片,但此处却亮如白昼,原因便是那山洞上闪烁的无数辉光。
每一道螺旋,每一个山洞,都闪烁着各色光芒,光芒映着赤红的山体,使得整座山峰像一座巨大的发光体,照亮了整片深海海域。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咕噜无意识地向着山峰前进,而随着它的前进,海中似乎生出了一股阻力,将它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最后,它几乎已经是寸步难行了。
但它没有停止,它执着地望着那座山,虔诚而怀念,一个仿佛埋在血脉的声音不断地呼唤着它,让它靠近那座山。它一步步走过去,在水中却如履平地,行经处海水皆化为寒冰,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透明冰道。
但步伐已经越来越艰难,每走一步都仿佛需要千钧的力气。仿佛朝圣的信徒赤脚攀登长长的天梯,脚下已被荆棘刺得流血,却还是无怨无悔地继续前行。
直到距离山峰约一百米处,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威慑终于使得它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那股威慑如此熟悉,在它还是一颗蛋时,那是每日每夜都会感受到的气息。强大而威严,尊贵而傲慢,不用言语便足以使胆敢入侵者丧胆。
毋庸置疑,那是山峰上散发出的威慑,即便它仍旧安静地矗立着,即便它只是一个死物,却还是有着无上的威严。
而直至走到这距离,才能看清山峰的具体模样。
沉没在海底的山峰仿佛一座巨大的精致石雕,与世隔绝,纤尘不染。不像一般的海底都栖息着各种海底生物,这里从山脚到山顶,甚至连一块珊瑚礁也没有,更遑论鱼虾。
无比安静,也无比死寂。
那股威慑不仅使咕噜再难寸进一步,更将所有生物隔绝在外,山峰方圆一百米内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真空地带外是正常的海底景观:珊瑚林立,鱼群游弋,海藻招摇,真空地带内却只有无生命的死物。真空地带的界线很好分辨:许许多多巨大生物的累累白骨组成一个圆圈。那成山的白骨不尽相同,有的像是大鱼,有的像是四蹄的海兽,其中一条细细长长的白骨,赫然像是麦冬和咕噜在海岸上见过的海蛇。
白骨已经满溢开来,界线外从白骨山顶部掉落的碎骨四散一地,却诡异地没有哪怕一根白骨落入那一百米范围之内。山峰和白骨,就像油灯和飞蛾,一个岿然不动,一个舍身奔赴,当然,最终的结果是油灯四周散落一地飞蛾的尸体。像是山锋里埋藏着什么巨大的宝藏,才引得众多海兽飞蛾扑火,前仆后继。
咕噜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山峰,忽然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长吟,吟声在海水中回荡,透过水波传向山峰,良久,山峰的每个山洞间都回应以相同的长吟,刹那间整个海底被龙吟充斥,强大的声波令左近鱼群仓皇而逃。
但除了龙吟,却再也没有什么了,山峰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所谓的回应,不过是山峰特殊构造造成的回声,是自然的造化,而非它所期待的,同类的呼应。
不仅没有同类的呼应,它甚至不被允许靠近山峰一步。那强大的威慑不仅阻止了鱼虾,更将它也排斥在外。
它能感觉到,以它现在的力量若要强行靠近,最可能的下场就是化作那白骨山的一部分。
它仰望着那仿佛高不可攀的山峰,心底忽然涌出莫大的伤心与绝望: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在它还是一颗蛋时隐约记得的种种繁荣全部没有了,只剩下一座空空如也的山峰,再没有一个它的同族。
不,哪里有同族呢,它从来都没有同族。
生下就是怪胎,就是异类,就是被整个族群视为不详的凶兆,即便它视它们为同族,它们却从未同样想过。
所以它是注定被遗弃的那个。
现在,就连山峰――它们世代聚居,也是它出生的地方――也拒绝它的进入了。
那道埋藏在血脉的,只有真正的龙裔才能听到的声音还在引诱着它前行。多可笑,一方面这道声音证明了它的血脉,另一方面山峰的拒绝又否认了它的血脉。
是因为身体的变化么?
它抬起自己的爪子,原本黑黑的爪子变成了银白色,而这冰雪一样的颜色从不为族人所喜,它们喜欢炽热的、张扬的、代表着岩浆的红色,所以连整座龙山都是岩浆浇筑。它记得以前山顶昼夜不停地有岩浆喷涌而出,巨龙们围着山顶狂欢,将身体沐浴在熔岩之中,丝毫不觉炽热难忍。
它还记得龙山的岩浆越来越少,几至于无,相对地,大陆上的海水却越来越多,龙山底部也逐渐被海水淹没,巨龙们不得不寻找新的热量源泉。但世界已经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天地初开的时代,再不是遍地熔岩咆哮的大陆,巨龙们的寻找徒劳无功,少少的数处源泉根本无法满足它们的需求。
若只是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让这个骄傲的种族恐慌如斯。
它们虽生于岩浆,以热量为食,但千千万万年的进化早已让它们脱离了对岩浆的依赖,即便如那些普通的飞禽走兽般饮食也未尝不可,岩浆于它们只是喜好而非生存必需。
更大的危机在于能力的退化和艰难的子嗣繁衍。
它们曾经是无与伦比的存在,它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挑战它们的权威,但曾几何时,连区区未开智的野兽都敢觊觎它们的宝藏?即便仍是不自量力,即便龙山外白骨成山,却仍然挡不住强赴后继的冒险者。它们那满身血肉对于野兽们无疑是巨大的诱惑,而龙山的力量源泉更是使它们如痴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