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蓟摇着小脑袋,仍旧叫他:“爹。”
陆蕴失笑,想问她既不认得自己,又如何知道他是她爹的?不过孩子总会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也正常。
回了东柳巷,沈蓟便不要陆蕴抱了,自己迈着小短腿跑了进去。菡毓与早园见她回来,才觉得自己回了魂,又感慨还好赵玉屏这几日不在,不然怕是也得吓个半死。
王珩听说她回来,忙跑来见她,沈蓟见他眼睛红红的,连声唤他“哥哥”,拦腰抱他。
见众人围着沈蓟嘘寒问暖,十分热闹。陆蕴在一旁与狄枫道:“还真是与二小姐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前二小姐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也是怕旁人担心。”
“还好是像二小姐。”狄枫算着时日,“她再过几日便到真定府了……元日里冒着大雪去了中京,三月回来过一趟,一转眼又过四个月了。”
陆蕴点头:“那将周沉撵出真定府吧。”
果然如狄枫所想,沈若筠与沈听澜回了冀北,先来了真定府。她估计狄枫在忙医塾事,便送沈听澜与艾三娘在东柳巷的院里休息,自己同王世勋去章家学堂外等孩子散学。
闲来无事,沈若筠与王世勋讲沈蓟入学之事:“我送阿蓟来时,便想着等我们回来,要来此接他们放学,叫他们一出学堂门就能看见我们。”
“阿蓟聪慧,这般小就知道要上学读书。”
“她怕是以为此处好玩呢。”沈若筠想着女儿回头的场景,“每次我离开时,也不觉如何……可看见她离开我,又舍不得。”
“为人父母,总是如此。想要孩子永远无忧无虑,又期待他们长大那一日。”
两个人闲聊着,忽见学堂门打开了,一青衫男子牵着沈蓟与王珩。沈若筠见是他,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人。
王世勋不认识陆蕴,以为他也是学堂的先生,正要上前与他道谢,再将两个孩子接来。他忽见身旁的沈若筠落了泪,连沈蓟都顾不上,上前与那人道:“……你回来了。”
沈若筠细细打量陆蕴,觉得他比之前黑了些,蓄了些短须,虽不如早年俊美,但显得英气硬朗。
“怎么哭了?”陆蕴拿了帕子递给她,笑她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变得这么爱哭。”
“娘。”沈蓟见状,上前抱她,“不哭……”
“好。”
沈若筠牵着女儿的小手,擦了眼泪,忙给一旁的王世勋介绍,“他就是陆蕴,我之前与你提过的。”
王世勋也与陆蕴介绍自己,陆蕴笑道:“久仰琅琊王大名。”
“我才是久仰陆先生之名。”
等回了东柳巷,沈若筠才从狄枫那里知道周沉绑架了女儿一事。她听说女儿在学堂被周沉抱走,方觉阵阵后怕,却又听狄枫说,沈蓟唤陆蕴“爹”,还不肯理周沉,更为好奇,女儿也是第一次见陆蕴与周沉,怎会有如此反应?
晚上,沈若筠哄沈蓟睡觉前,便问她,“阿蓟那日害怕吗?”
沈蓟点点脑袋,缩到她怀里,“我怕见不到娘了……”
“不会的。”沈若筠柔声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也是娘没考虑到他会混进学堂。”
沈蓟摇头,“他坏。”
沈若筠猜测是周沉说了些要带她走之类的话,吓到了孩子,才如此。她问女儿,“阿蓟是不是想要爹?”
沈蓟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我要娘。”
“娘不是这个意思。”沈若筠换了个问法,“王珩哥哥有爹,阿蓟会羡慕他吗?”
“不会。哥哥没有娘。”
“那学堂的那些孩子有爹又有娘,阿蓟会羡慕吗?”
“不羡慕,我娘好。”
“好……”
沈若筠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她睡觉,想着既然女儿叫陆蕴“爹”,并非因为在学堂里见了旁的孩子羡慕,便不必再多问多说了。
若等她长大,想知道这些事,再告诉她也不迟,本就没什么说不得的。
因着沈蓟丢失之事,许织在学堂设了府兵看守,章平之登门来与沈若筠致歉。
沈若筠本就不怪他,想他来此,可以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章平之不仅自己来此,还搀扶着父亲章广白。
沈听澜正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与沈蓟玩掷骰算数,见了章平之与章广白,还未与他们打招呼,章广白就推开儿子,上前行军礼:“将军。”
沈听澜忙请他坐下说话,章广白老泪纵横,“将军,昔年冀北一别,万万想不到,还有再见之日。”
“一别也不算如何久,莫要伤感了。”
章广白之前便已知苏明琅之女在儿子开的学堂上学,见了沈若筠,又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娘子了。”
沈若筠看了看章平之,猜测是自己未与他提身份,他便是后来知道了,也替自己保密。遂上前笑着与二人道:“章大夫,章先生,我也姓沈,是归德将军沈钰的二女。”
章广白震惊更甚,“你就是汴京的二小姐?”
“是我。”
章广白连叹了三个“好”字,“原只知道沈家还有个二小姐,没想到将军虽与我们暂别,但沈家旧诺仍践。”
沈若筠见到他与章平之登门,正好也正有事要请他帮忙。
狄杨留在辽邦,收拾辽国残局,沈若筠想着让狄枫去见见他。可自长庚医塾开学,狄枫日日不得闲,卫芷来后,接手医塾大小管理统筹事,他才轻松些。章广白久在冀北军里,可请他来给学生授课。
章广白其实自听说真定府里有了个医塾,便想去看看,只是不认得医塾中人。当下见沈若筠来请,忙连声应了。
沈听澜倒是想到一事,与沈若筠道:“我想在真定府多住一段时日,也请三娘去医塾讲讲课。”
“自是要叫三娘的……我最早办这个医塾,也是想请三娘在医塾教书的,但三娘做过多年药材生意,比狄枫精通此中门道,于是她与包大哥便管长庚医馆。”
故艾三娘这次来了真定府,便去了长庚医馆,看看可有此地大夫瞧不了的疑难病患,也替妇人看诊。
沈若筠想到三娘,笑着问章广白,“不知当下章先生瞧艾三娘,是否还觉得她为女子,不可相提并论?”
“说那话时,我尚年轻,因着才疏学浅,所以才这般目中无人。”章广白听她如此说,并不觉羞恼,反而感慨昔年事,“冀北地界,因有老太君与将军,从无人敢小瞧女子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声名赫赫的苏娘子……战事结束,城内多空室,便拿真定府来说,百姓生女反而更高兴些。”
夔州大军班师冀北,真定府府尹李商备宴、与真定府众位官员一道宴请沈听澜、沈若筠与王世勋。
沈听澜自归来,汤药一直未断,不宜饮酒,便婉辞了,让沈若筠与王世勋两人去。两人先去章家学堂接了孩子散学,才一道去赴宴。
沈若筠倒是第一次见李商,见他来敬自己,刚好也有许多事要与他交代。
“南边朝廷穷奢,北地这边便是有所盈余,也不必如实上报……你若报了,必被一层层盘剥,得不偿失。”
李商也明白这个道理:“南边再富庶,银子也不会拨来北地,故我还是哭哭穷,写写辽人如何骚扰此地更合适些。”
沈若筠点头道,“是如此,我瞧城内人还是少,故而北边也不要学南边风气,叫女子缠足。北地本就易因天灾起饥荒,趁着当下的安定局面,还是好好发展百姓民生。丰年不忘灾年苦,更何况眼下还没吃上饱饭呢。”
“苏娘子所言极是。”李商问她,“听说娘子在锦州开过煤矿,不知河北西路可有能产的地方?”
“河北西路无煤,但是有些别的。”
沈若筠想了想,觉得冀北可以发展矿业,只是这些矿如何采如何用,得与陆蕴商议。
许织也来敬她,与她说夔州军送回女子的消息:“这些女子大部分都留在城里了,也有些想回去的,便送她们去了青州渡口。”
“这些女子虽是有心想做些活计,可小脚颠簸,也很辛苦。”
沈若筠谢他这般上心,又想着之前在山庄里有许多放足的女子,她们的双足不似汴京那般断脚缠法,只裹成瘦尖状,放一阵都能恢复。不若在长庚医馆,设免费的放足义诊,请三娘会诊,医塾的学生帮忙。
沈若筠想着此事,真定府的官员前来敬酒,便都举杯喝了。王世勋也饮了不少,见沈若筠双颊酡红,似有醉意,忙带她去偏厅休息。
他扶着沈若筠,让她坐在榻上休息,自己去端了杯醒酒汤来,小心喂给她。
沈若筠喝了醒酒汤,仍旧分不清此处是何地,见了王世勋,便拉住他衣袖,不许他离开。
王世勋从未见她有过如此神态,在她身边坐下,“……你今日很开心么?”
“开心。”沈若筠点了好几下脑袋,又盯着他看,嘴角扬起笑意,“刚打完仗,大仇得报,姐姐身体一日比一日好。南边暂时也没旁的心思,可算有几日安稳日子……”
王世勋听她说前面,还笑着点头,听了后一句,又心疼她往昔经历,竟叫她每一棋都要算到后步,才敢落子。
他想问沈若筠会不会太累,却见沈若筠轻轻地靠着他,小声念了句,“真好,你也还没走……”
王世勋心下倏然一软,“你不愿我走?”
“这两年几乎日日得见,以后就不这么容易了。”沈若筠觉得自己要落泪,忙闭上了眼睛,“一想到你与小世子要离开,心下便似空了一块。”
“我还没想要走呢。”王世勋低声道,“要到八月了,有中秋佳节……我还想陪你一道给阿蓟过个生辰呢。”
“你来冀北这么久,夔州路怕是也不太平,有人会起心思。”沈若筠摇头,“你往日总是很忧心小世子,想来是夔州路水深,才会这般焦虑。既如此……又如何能久留?”
王珩见她眼角划落一滴泪,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小心替她擦去了,“阿筠,我现在不焦虑了……你别赶我走。”
“得你相助,是我生平所遇,最幸运之事。”沈若筠想到他,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你不要忧心小世子,若是以后夔州有变,我也会赶赴夔州,绝不食言。若违……”
见她要立誓,王世勋阻止她,“我不是说这个,是我与你一处,也学到许多。以前有些思虑过多,杞人忧天,现在已经不会了。”
“玉汝于成嘛……”
沈若筠声音低了些,酒劲上来,竟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王世勋小心地将她抱回车上,送她回东柳巷。陆蕴见他抱着沈若筠回来,本还有些担心,上前一看,笑出声来。
“以前都不叫她喝酒的。”陆蕴嘱咐早园备些热水,又与王世勋道,“她没什么酒品,也不知有没有吐王爷一身?”
王世勋见他语气亲昵,只觉得自责,“早知……就不让她喝了。”
“无事的,王爷不必自责。”
两个人一道站在院里,陆蕴与他闲话,“她有个女儿,爱若珍宝。”
提起沈蓟,王世勋语气温柔,“我知道。”
“她嫁到周家后曲折艰难,便是已与周沉和离,但在此地还有许多牵挂……恐难与你做王妃。”
王世勋凝神看着闪烁的星辰,也下意识去寻沈若筠提过的长庚星,“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承父命北伐的,故不会携恩逼迫她,若我们无夫妻缘分……”
他又想起那年渝园事,只是现在说此话,远比当年艰难,心下挣扎许久,才与陆蕴保证,“……她便是我妹妹。”
“别这么着急。”陆蕴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等过一两年,诸事妥当,我就劝她去夔州拜访吴王妃。世间之事,总是难以预料的嘛。”
王世勋意外至极,他本以为陆蕴这是在劝自己,别生不该有的心思。
陆蕴洞悉他想法,笑着与他道:“说来托大了些,我见二小姐时,她比阿蓟还小。我所期盼,与故去的归德将军一般无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南渡
宿醉晨醒,沈若筠倒也不觉得难受。早园见她醒了,忙端来温水递给她。
“小姐可有不舒服?”
“还成。”沈若筠喝了水,“什么时辰了,阿蓟可去学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