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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下下凤舆,
还没踏上宣室殿外围的汉白玉石阶,馆陶翁主就感到情况有异。
虽说侍卫、郎官、内侍、官吏各色人等都衣冠俨俨,呆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然而,殿宇周围的氛围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
一条人影从两间偏殿间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馆陶翁主面前:“翁主,翁主救命呀……呀呀……”
从长乐宫跟随来的端木女等宫娥一阵骚动。看清一身中级内官服饰男子的面容,馆陶翁主有些吃惊地问:“庞林?汝何故于此?”
不怪阿娇翁主吃惊,在长公主女儿的印象中这个姓庞的宦官一直属于冷静过分的类型,如此失态,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翁主,翁主,救救吾义父吧!”庞内官急急地说着:“上……欲逐义父出宫闱!”
“义父?”类似求情遇到多了,娇娇翁主是相当的不重视,还分神去眺望宣室殿的东厢――东厢殿的窗门或紧闭或虚掩。冬日的阳光照在廊下执戈汉军的盔甲上,发出冷飕飕的银光。
“吾义父,”觉察到贵女的漫不经心,庞林加重语气:“……吕中也。”
“吕内?”到这时,阿娇才认真起来。吕中是祖母窦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曾任长乐宫将行,可以说是看着娇娇翁主长大的,再熟悉不过。
‘奇怪,皇帝舅舅以往对祖母的人十分客气的。今天是怎么啦?’馆陶翁主叫庞内官起身,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杨公主不幸病逝’虽经窦太后吩咐保密,皇帝陛下还是通过进宫叙旧的宗正无意间得知了。天子的情绪一落千丈,窝在室内闷着,并将所有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来。
而吕老内官不知怎的,竟贸贸然入内,打扰了大汉皇帝的哀思;被骂了个臭头不算,更是被训斥‘老迈昏聩,可以滚回老家了’。
‘杨公主竟没能熬过去?原以为她那么年轻,多养养就能痊愈呢!’阿娇翁主蹙紧眉头,长长叹息;
接着,困惑地看庞林――只是遣走,又不是处死。干吗虚张声势,口口声声喊救命啊?!
“翁主,翁主……”庞林却唯恐陈贵女不当回事,百般哀告,千种求恳――吕义父童年入宫,兢兢业业四十年,若最后落得个如此不光彩的被逐,必定想不开,今晚就能自尽咯。
“知矣,知矣!”
略感不耐地摆摆手,娇娇翁主边步上台阶,边问门旁候命的寺人:“上……何在?”
小黄门躬身,回道:“禀翁主,书阁。”
阿娇点点头,转向东厢后的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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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内,
静静的,
象凝固了一样。
两排近二十扇窗户全关着。高高的行障将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为本就谈不上通透的采光雪上加霜。
墙角和壁下高高低低数十件灯烛没一盏是亮着的,光线暗淡得让人仅仅能分辨哪儿是家具,哪儿是通道――馆陶翁主如果不是自幼在这座书阁跑进跑出的,一定会被绊到。
轻捷的步子绕过云母屏风和排排书架,走到鹿王形宫灯。火折打开,点燃枝枝杈杈的鹿角上支支蜜烛。
宫室,一点点变得明亮。
“谁?”依然昏暗的另一侧传出天子冷肃沉郁的责问――他不是下令不让人进来了?谁那么大胆,胆敢违抗圣命?
仿佛一点儿都没听出皇帝问话中的威胁,软软糯糯的回答轻柔流畅:“阿大,娇娇啦!”
说话间,
上下共附带了二十多只油盏的蟠龙水晶灯也被点燃了――书阁,顿时大亮。
天子伟岸的身影在长案后突显出来。发上长冠端正,颈前领口齐整,看上去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能发现:天子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已染上浓浓的落寞。
“阿……大……”阿娇心底一紧;
放下手中的火折,快步去到屏风之后,从保温箱内取出热饮,用青玉杯盛了,端到皇帝面前。
夔纹青玉杯放上御案,忽然想起少放了一样,
娇娇翁主连忙请阿大先等等,忙忙地跑到自家专用画案前,打开柜门,拿出蜜罐和小勺。
小小的陶罐,外壁用彩釉烧满了桃花。塞罐口的是一大块红玛瑙,雕成只曲颈张翅的朱雀。阿娇翁主捏着朱雀翅膀拔开罐子,甜美芬芳的蜂蜜香气立刻散发开来。
舀一勺子出来。
蜂蜜在诸多宫灯的映照下,呈现出迷人的带金缕的琥珀色。
金勺倾斜……
浓稠的液体汇成一条线,缓缓地、缓缓地又回到桃花罐中。刚沾上一层琥珀色的黄金勺深入青白玉杯,在热饮中搅拌搅拌;离开饮料时,已全面恢复了原本金灿灿的光彩。
见侄女为调一杯合自己口味的饮品忙忙碌碌,大汉天子眼中的郁色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淡去……
杯子举到近前,小心地闻闻。
感到满意了,娇娇翁主双手将玉杯呈献到皇帝舅舅面前:“阿大……”
大汉的皇帝扯了扯嘴角,接过杯子,举到唇边呷一口。
丝绸般柔滑的口感中带着股似有若无的香馨,丝丝缕缕,萦绕在齿间,回味无穷。
“阿大,”阿娇侄女非常非常关心效果:“何……如?”
这回不是单纯的扯嘴角了,天子眸中升起层暖色:“甚佳。”
阿娇暗暗松口气;旋即,又从长长的睫毛下偷偷观察舅舅,眉梢和眼底隐隐透出隐隐的忧虑,神□言又止。
“阿娇,”天子温和地看着姐姐的女儿,轻轻说道:“阿娇,鼓瑟吧!”
娇娇翁主一怔,接着恍然,忙不迭点头答应:“唯,唯唯,阿大。”
亲自从耳室抱出锦瑟,也不弄琴案了,直接摆在茵席上。很快,‘咚咚’‘叮叮’的瑟音,就在玳瑁义甲下流出――简单的旋律,简省的技法,轻缓的节奏……
天子一双凤目微合,似乎完全沉浸到侄女的演奏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陛下毫无预兆地对正在弄瑟的侄女说道:“阿娇,当从汝母之言……足眠,多餐,行养生之道,”
带义甲的手指在数十根丝弦上一凝,馆陶翁主抬头,疑惑地问她家皇帝舅舅:“阿大,何?”
天子无声地叹息,眼中闪过深深的哀痛,
良久,才悠悠道:“阿娇,须知……先亲长而去,至‘不孝’也。”
“阿大……”阿娇愣了愣,
不忍见天子大舅父伤感的表情,马上使劲儿点头,还故意用孩子气的强调保证只要大舅舅不嫌弃,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她都愿意给舅舅弹瑟。
‘五十年?一百年?’皇帝愣了愣,捋胡须无奈地摇头:“阿娇,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载?吾安敢存此奢望?”
刘启皇帝可不敢想象能再活上五十年,更别提一百年了――大汉的帝王们都不长寿,至今没有活过六十的。
阿娇一仰头,信心满满,坚决不改口:“‘百年’何如?阿大必高寿;寿比……嗯……彭祖!”
“彭祖??”天子仰头,颊上终于又带出几根笑纹――这怎么可能?传说中的彭祖,可是活了八百年,八百年啊!
汉朝皇帝一边想,一边连连摇头:“八……百年?真如彭祖,岂非妖孽?”
“非也,非也。阿大,”馆陶翁主不顾指下错了个半音;
鼓起如花瓣般红彤彤的小嘴,极其认真地纠正她的皇帝舅舅:“非妖孽,乃……神仙!”
天子温柔地瞅着侄女:“阿娇……”
阿娇双手在琴弦上胡乱划拉,拔高了音量:“神仙,百年,神仙!”
象过去许多次一样,皇帝又‘屈服’了,没半点不悦地屈服:“……诚……昊天之幸,如……阿娇所言。”
“阿大,君无戏言。” 娇娇翁主得寸进尺:“言必信,行必果哦!”
搞得好象一个人想活多少年,就能活多久似的。
毫无道理的事,大汉天子却罕见地愿意迁就,温声道:“如此……敬诺!”
娇娇翁主笑了,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鼓瑟上。
‘叮叮……呤……’
‘咚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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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顶的好瑟,每个单音节都堪称‘无可挑剔’的音质。
断断续续的乐音,钻过帘幕和窗缝,飘入站满郎官和低级官吏呆的阶下长廊。
赵乐官职业病发作,每碰到一个错音,脸上就抽搐两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向斜对面的乐府主管略略打躬:“魏公?殿中……”
未央宫当值乐官默默地白了太子宫同行一眼,懒洋洋地回问道:“何……如?”
‘还怎么样?’赵乐官摸摸光秃秃的下巴,颇有些气愤地反问,堂堂宣室殿,帝国最核心最尊贵的殿宇,怎么能传出如此错误丛生的音乐?什么时候未央宫乐人的水平这么低了?
“赵公以其……为劣?”魏乐官嘿嘿地笑了,半晌,才冷漠地嘲问什么叫优什么叫劣?专业水平再高,皇帝不爱听,也是白搭;反之,合了天子的耳缘,就是最好。
说着,魏乐官冲阶上的御前宦官群伸了伸下巴――看看,看看,你听不入耳的瑟曲,对宣室殿的人众来说,却是天籁!
太子宫赵内官往上望去,果然见几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内官原本肃穆寡言地聚拢在一块儿,瑟音扬起后,立刻添了生气,开始窃窃私语。
庞林内官更是急冲冲跑出,颠颠地从宣室殿后门扶回吕内官,也不顾程子高等人僵僵的面色,直直往书阁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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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处昵到前方距离五步的地方有人跪倒叩头,天子在音律中转头,向下瞥了一眼。
吕内官主动脱去冠帽,露出白发苍苍的椎髻,松蓬凌乱的花白发丝搭配上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实在说不上赏心悦目。
老内官动作艰难地曲起僵直的膝,跪倒在帝王之前,频频叩头:“上,上,老奴有罪。”
阿娇的乐音又错了一处,
手中不停,余光却时不时滑向老内官,满是关切。
察觉侄女出错,天子杨扬长眉,唇角微微地上弯。
“吕中,”天子清淡地指指青白玉杯,告诉老内官他渴了。
譬如从地狱重返天堂,吕内官感激涕零:“上,上……”再磕个头,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取过青白玉杯,小跑着去给皇帝补充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