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车的女婢靠过来,说了个地名。
十九不由羞愧地红了脸。
陈十九忘了,她和姨母刚才是用母亲的家乡话在交谈,而姨母今天带来的侍从都是关中人――他们根本听不懂‘荆楚’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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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从馆陶长公主官邸大门口慢悠悠地经过,待又走过大半条街道后,才‘吱吱嘎嘎’地拐入一条长巷,最终停在一间雕花石门楼的台阶前。
婢女过来打开车门,掀起车帘,伺候女主人下车。抬步前,辛氏指着拥有成排铜钉的四扇木门与门前林立的汉军兵士,对甥女说道:“长公主邸东角门,十九,记住。”
陈十九帮着搀扶姨母:“记住,从母。”
守门的兵校显然认得来人,为首的军官笑着拱了拱手:“陈家娘子……”
辛氏回礼,然后让甥女行礼,改用纯正的关中腔介绍:“此乃家姊之女,其父为君侯庶兄,行十九……”
“乃……堂邑侯之女侄耶?”军官客套地稍稍颔首:“十九女郎,初见,初见。”
寒暄完毕,辛氏将随行的侍女仆人留在门口,只带了甥女往里走。
“从母,为何不带侍婢一起进去?”陈十九有些诧异。从前她跟着姨母走亲访友,无论士民、甚至某些贵族人家,侍女统统是跟进门的;怎么这回全都放到了外面?没个从人在身边,多不方便啊?
辛姨妈的回答直接扼要:“长公主官邸非一般人家!”
☆、第4章 丙寅第一公主家
进门不到五十步,另一道有众武士驻守的铁栅门出现在面前,只是尺寸比东角门略小罢了。辛氏又是一番见礼和介绍。
这回跨过门之后,两人顿觉眼前一片开阔。
一条由青条石铺设,宽度可以让两辆马车顺畅交叉的笔直长道出现在姨侄俩面前。道路的一侧是低矮的苗圃,栽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植物和鲜花;因为频繁的修剪,植物的高度普遍仅及成人膝盖而已。石道的另一侧则是高起的院墙,结实的夯土推顶排着层层叠叠的瓦片。
‘这么高?城南几家侯门的外墙,都没这个高没这个漂亮……’目测了下墙的高度和一眼看不到头的长度,陈十九不禁乍舌,问走在前面的姨妈:“姨母,里面长公主所住?”
“非也,非也,”辛氏的脚步不停:“‘东跨院’归二公子……隆虑君侯。”
精致的建筑,花木缤纷的苗圃,甚至长公主家路过侍女翻飞的彩衣都没‘隆虑侯’这个名号吸引人,陈十九快行两步变成与姨母并肩,急急切切地问:“从母、母……隆虑侯?呀!”
不等小姑娘的话开头,做姨母的手疾眼快一拽,拖着陈十九退到一边,依墙根站立。
人数大约在三十上下的一小队汉军铿锵而过,长剑短刀,盔甲鲜明。
带队侍卫两道冰冷的目光在丰冶美妇和靓丽少女的脸上身上扫过,确定没危险后旋即转开,再无回顾。
陈十九被武卫的威势吓到了,直等到辛姨妈连连唤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拾起旧话题:“从母,隆虑侯?”
“隆虑侯蛟,长公主次子,天子看重,封户论‘万’。”辛氏的眸中窜起花火,可端详端详自家甥女后,又瞬间熄灭――尊贵非凡、年纪轻轻就位列万户侯的长公主幼子,是大汉所有高门贵家母亲们的梦中佳婿。
“万户侯呐……”遥望东跨院蜿蜒的院墙,陈十九无法想象那是何种富贵荣华;但很快陈午的侄女就发现了个疑点,颇为奇怪地发问:“从母,隆虑侯难道没有侯邸?封侯之时,不都同时赐官邸吗?隆虑侯为何与长公主同住一处?”
“岂能没有?封爵之时,天子赏赐了一座‘隆虑侯’官邸,就在北阙甲第。”和迎面而来的一群宦官含笑打个招呼,辛氏边走边向甥女解释:“可隆虑侯却以要‘侍奉母亲’为由,坚辞不受。为此,皇帝、皇太后还有文武百官都念叨隆虑侯‘孝道’呢!”
“哦……”陈十九动动嘴唇,悄声嘀咕:“北阙……御赐官邸,放弃多可惜啊?二公子完全可以搬去侯邸,每过些天回母亲这里小住上几日,这样两不耽误嘛!’
连连摇头,辛氏忍不住笑骂:“稚子,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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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看不到东跨院的院墙了……
从一个种满了杏树枫树的土坡下来,姨甥二人进入一处宽敞的大庭院。庭院的中央是一排彼此紧挨的厅堂建筑,镂窗高门,黛瓦米分墙……
院门前,一群仆役正巧经过。
陈十九眼睛在女仆们身上转转,扯扯姨母的袖子凑近了低低道:“从母,第一公主家也不过如此呢!”
辛氏不解其意:“什么?”
“那些奴婢……衣衫竟然是‘葛’质,好些的也就是麻料。”悄悄点点正在远去的一干仆妇,陈十九好不扫兴地哼唧:“想当初我随先父在任上时,别说富豪了,就是有些商户富裕人家使奴唤婢,都给做件丝绸衣裳才显主人家体面。长公主不会缺这两个钱吧?!”
“胡扯!”辛姨妈又好气又好笑:“不懂别乱说。只有没根没基暴起之家才会给奴婢穿绸裹丝,简直不成体统!长公主这样的身份,最讲规矩。奴婢什么东西,都不如牛马,怎么配穿丝衣?”
做甥女的马上不甘心地反驳:“刚才在东跨院墙根下,我们不是看见几个侍女着彩绸戴金簪吗?”
“那个乃‘宫娥’,非奴婢!”辛氏隔着衣料狠狠扭甥女一把:“你糊涂啦?宫女经各地郡县遴选送入京师,人人皆清白人家之良家子,本就不是奴婢,自然可以遍体绫罗。”
“哎呦……”揉着被扭痛的腰际,陈十九低眉顺眼:“哦,懂了啦,从母!”
虽然是大白天,中庭的双层楼阁内依然灯火通明,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素帘门幔之间,不时闪出个高冠博带的少年身影,风度翩翩。
陈十九快挪不动步子了,好奇的目光死死粘在那些服饰华贵的人影上:“从母,从母,那什么地方?他们……谁呀?”
“中庭客厅,专用以招待宗室。”辛氏往厅堂处望了望,说完,拉了甥女就走。
“宗室?!”听见这两个字,十九哪里还肯动地方,整个人拖拖拉拉的。
“对,宗室子弟,王子皇孙。”辛姨妈皱一皱眉,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今天初次来,带你认识一下。以后你自己过来,记得别从这里走;凡经此处,一律‘绕道’!”
“为何?!”少女大吃一惊:“从母,为何呀?”
“因为,我不想把你嫁给他们做侍妾!那就太对不起阿姊了。”不管十九听完后会有什么感想,辛氏一把揪住甥女的衣袖,将人半拖半拽地带出了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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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亭伫立于假山一角,小小巧巧,绿漆玲珑,地势的原因让站立其中者能看清馆陶长公主官邸差不多一半的地形。
“正北那边……一进套一进;看,有座楼五层呢!那里长公主住处。”辛氏指着北边一套几进的院落群,和甥女陈十九说道:“不过馆陶长公主大多在宫里侍奉皇太后,很少回官邸住。如果你有幸遇到,一定要记得毕恭毕敬,万不可失了礼数。”
“唯……唯唯。”陈十九踮起脚尖,依着姨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北院内高起的楼阁林立。这些雕梁画栋的木楼中没有平常人家常见的两层楼,最起码是三层,四层的也不少。最后一进院子里,一幢五层的高楼拔地而起――站在假山上努力扬头努力扬头,还是看不清五楼檐背上的瓦当。
“好高!”陈十九摸摸脖子,调转视线平视,顿时又陷入另一重感叹:“虹、虹……呀……”
长公主院落的楼阁之间,由腾空的全封闭或半封闭廊道彼此相连;‘云道’被漆成不同的颜色,宛如一道道飞架天际的虹桥。
对十九的惊叹毫无异感,辛姨妈拍拍甥女的肩膀,遥指西边的一处大院落介绍:“西……西跨院住太子须夫妇。堂邑太子须,长公主长子,娶梁王主为‘元妃’。”
“梁王主?梁王……呀……”十九马上联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随父亲去外地就任;除了与异母兄长还有姐姐斗斗气闹闹别扭外,她的生活一片灿烂,无忧无虑。又一年梁王刘武入朝,路过父亲的管辖地,她不顾父母的命令从后门偷跑出来去看热闹――那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车马队列,旌旗招展,兵强马壮……
“嗯,梁王之嫡长女。”隔了一会儿,辛氏又补充了一句:“梁王主与太子成婚这些年,至今膝下空空;而太子偏房和小妾却相继生儿育女。以后拜见王主时,你说话一定得小心些,切不可谈及小孩,免得勾起王主心事,惹人讨厌!”
“没孩子?”陈十九瞪圆眼睛看着姨母,胸口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辛姨妈显然不想深入这个敏感话题,只拽了甥女点向北院和西跨院间一处不大的院落道:“此乃翁主之闺阁。馆陶翁主娇,长公主幼女,太子与隆虑侯女弟。翁主久居长乐宫,深得天子和皇太后爱重,荣宠绝不在诸位公主之下。”
“翁主娇?”如雷贯耳的堂妹果然成功转移了陈十九的注意力。
可仔细观察之后,十九姑娘却大大地失望了!
相比于兄长们的东西两跨院,翁主堂妹的院子非但比较小,房屋楼阁也少得可怜。大部分都为郁郁葱葱的花木遮蔽,只在一大片茂密葱翠之间露出一角朱楼和楼脊上金光灿灿的瑞兽;按照楼前楼后树木的高度判断,主楼不过区区三层而已。
“从母,不是说翁主娇极为得宠吗?”陈十九颇为扫兴地嘀嘀咕咕:“怎么就一栋‘矮’楼啊?”
“没见识!”辛姨妈实在憋不住,见四周无人,直接翻了个白眼:“阿娇翁主这一栋楼,抵得上人家二十座都不止呢!”
“二十?!”陈十九不明所以:“为啥?”
“木料!关键在于木料。”抓住甥女的手,辛氏边解释边往假山下走:“翁主楼不大,但全由香木搭建而成,秋冬无虫鼠,春夏避蚊蝇。如此好木有价无市,拿十万贯换一根,都没地方买去!”
“十万……十万贯?!!”可怜的十九姑娘,眼睛都直了――天文数字啊!家中有个万贯,就算富翁了;更何况……那能买多少丝衣、绸裙和步摇啊?
“听说那些木料乃修缮‘宣室殿’备料,皇帝特许赠给皇姐造官邸。馆陶长公主自己不舍得用,全给女儿修了座闺楼。”说到这儿,辛氏也是禁不住地感叹:“有钱买不到,有钱……也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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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用锦绣包边的坐席上,陈十九兴致勃勃地向四周打量。
这是楚王主的小客厅。
才进来的时候见刘静王主的院子只有区区两小进,还基本都是平房,唯后角落有一座小小的两层木楼,陈十九于是觉得楚王主好可怜啊。可待进入屋子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房子格局虽不大,却修得极为精致:从梁上的彩绘,到拉门把手上的点金,甚至窗棱上蒙的素纱,无一不暗示着房主人的不凡。
想起前面姨妈提到过刘静王主的小院是楚王室派人来装潢的,陈十九就藏起了小觑之心:‘就像从母说的,最难得这个分寸,既不超越梁王主,又不能显得自家太过卑弱。楚王室……到底是大汉开国以来最源远流长的王族啊!’
厅堂内的主位空着,刘静王主坐在西边的席榻上,和辛氏柔声细语地抱怨:“阿嫂,阿嫂,阿嫂竟久不来矣……”
亲亲切切的几声‘阿嫂’,即便是辛氏也顿觉心中舒畅,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吾家小门小户,诸事繁杂。多时不见,不知王主少君可安好?”
……
看完房子,十九又偷偷琢磨上此间的女主人。
楚王主刘静穿一领款式简单的单绕曲裾,姜黄色平面无纹,只在领口和袖口有一点浅蓝刺绣;曲裾下是一尺长宝蓝多褶绫裙。乌油油的头发在头顶梳成高髻,用两根金簪别住;簪子是一对,簪头各嵌一枚青金石――这对青金石,是楚国王主身上唯一的珠宝。其它的,刘静甚至连只镯子都没戴。
即使坐在席上,依然能看出这位楚国王主个子不高,二十上下模样,椭圆脸庞弯眉细眼,面色红润,两边的嘴角似乎永远往上翘着,总给人笑盈盈的感觉,显得可亲可近。
‘不见得多美,但……’仔细端详端详,陈十九下了结论:‘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啊!’
忆起进门前姨母介绍的话,十九姑娘不禁又深看几眼,好不困惑:‘可……有那么好吗?就算是生了庶次子,也没让个侧室管家的道理啊?’
但楚王主掌权理事,却是不容置疑的!
刘静和辛氏这才说了没多少句,就分别有两个阉侍、一名女婢和一个内管事进来回话,要这个领那个的,头绪多多。而刘静一面和陈老族长的长媳相谈甚欢、一面听汇报、还一面分派事务,竟将方方面面处置的妥妥帖帖――看得辛氏姨甥俩不由不暗暗佩服。
‘楚王主生了庶次子,那……庶长子呢,小妾生的?好像那名小妾也来历也不一般,原为某王室贵女……’陈十九卡住,一时记不清楚了:‘哪国贵女来着?鲁国?赵国?’
满脑子耗费脑细胞,十九忽听到辛姨妈在叫她:“十九,十九!”
“啊?!”陈十九反射性地用荆楚方言回问:“从母,啥事由?”
接触到姨妈极不赞成的眼神,十九姑娘这才意识到口误了――荆楚话,是和姨妈相处时才可说的私密话;而在其她人面前,则必须用‘关中话’。
咬咬嘴唇,陈十九急忙改口:“王主,从母,何事?”
刘静看向少女的眼光中闪过一层异色,但速度太快,谁都没有注意到。背向楚王主,辛氏有些恼火地提醒甥女:“十九,十九呀,王主问汝君侯母之起息!”
“嗬!”十九这才惊醒,红着脸吐出几句‘太夫人吃得好睡得香’‘太夫人身体康健’之类的话支吾过去。
好在无论是刘静还是辛氏都没有真要详细了解陈午亲娘生活状态的意思,所以楚王主客厅中的气氛依然亲切友好。
就在两位母亲开始交流起育儿经,越聊兴致越浓厚时,一名年轻侍女突然从通向内室的门口匆匆而入。来人既也不向客人行礼也不开腔,只双手交握僵僵地立在那儿,顶着张苍白的脸,什么都不说。
“香奴?”刘静王主见她由内室中出来,心头先是一紧;但想到如果两个孩子有不妥,也会是乳娘或乳娘女儿出来报告,还轮不到这个管脂米分的侍女,随即放松下来。
注意到陈家的十九姑娘板了脸,楚王主先向陈族长儿媳道声歉,然后沉了脸问道:“香奴,何事?”辛氏和陈十九也随着将目光投向侍女。
婢女抬眼瞧瞧女主人,自睫毛下瞥瞥两名客人,嘴唇动动――欲语还休。
辛氏这人何等有眼色,哪会不懂这后面的潜台词,迅速想好借口拉甥女主动告辞。
楚王主再三挽留,委实留不住,才客客气气亲身送至客厅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