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觉得摆放位置靠后了,不能让全部宾客都看清楚,聂商户叫下人将木桶往前挪挪。
一群少年七手八脚地拖动桶身,左摇摇右晃晃,须臾间就泼洒出不少。
室内的甜香气息,愈发浓郁了。
客人们纷纷露出吃惊与可惜的表情。能进入正厅吃宴席的人,非富即贵;自然不会象小门小户一样,将蜂蜜当成宝贝。但看到蜂蜜被如此随随便便装在个大木桶里,肆意搬动,还是不禁生出了‘荒唐,可惜’之感。
大汉建国数十年,神州大地从秦末大乱的创伤中恢复,物资日益丰富,很多奢侈品的价格都降了。但蜂蜜都是野生的,需要人钻山入林苦心寻找,冒着被蛰的风险采集,属于价格昂贵的上等食材和调味料。一般人家都是用小陶罐精心储藏,哪有如此浪费的道理?
阿娇翁主鼻翼微张,蹙蹙眉,极不认同地慢慢吐出四个字:“暴……殄……天……物。”
胶东王无所谓地耸肩,他现在只对蜂蜜下所藏的内容更感兴趣。
聂巨富之子——新生儿的父亲——大踏步走出,先向四周宾朋拱拱手,随后挽起袖子,探手入桶,这头摸摸,那边掏掏……
各个席位上,宾客们努力伸长了脖子看。
木桶相当深,几乎将整条胳膊浸没……
“来也!”只听聂家儿子一声大叫,大笑着直起腰来;到此时,高举的掌心已多了两条鲜灵灵活跳跳的——黄鱼。
鱼儿一尺左右长短,头不小,通体弧线圆润,鱼鳍和鳞片都带有浅浅的黄色,在商贾儿子的手中一刻不停地扭动。
“哇!”
“上帝!”
“东皇!”
“啊!”
——满室骚然。
对离海岸线万里之遥的关中人来说,海‘鲜’只存在于想象和传说中。商人固然也有贩海货的,但毕竟隔了千山万水,为着运输方便,鱼类要么用盐腌成咸鱼,要么经风干做成鱼干。
活生生的海鱼,对这客堂中的众多宾客而言,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包括某位窦少君表兄弟。
客人们纷纷议论,言辞间羡慕和嫉妒象洪水一样翻滚,恭维声此起彼伏、滔滔不绝……
聂商贾明明两只眼睛都乐成两个黑点了,却偏要维持个荣辱不惊的谦逊态度,一张老脸绷到差点抽筋。
“从弟,”刘彻咋咋舌,挤到阿娇妹妹耳朵边报功:“何如?此行不虚吧?”
吃惊,只是一小会儿。阿娇贵女很快就收敛起惊诧的表情,蛾眉轻挑——如果说在这之前,馆陶翁主对聂商人家奢华无度的感受还仅仅是‘轻蔑’的话,到现在,就是‘反感’了。
对帝都长安城来说,无论是东部的齐国还是南方的吴越都是关山阻隔,没有直达的水运通道。仅仅靠依靠马拉车运,从海边到京需要几个月!
试想一下,哪怕海上的渔夫一收网就把活鱼装进蜂蜜桶,严谨包装,仔细密封,起运,随后快马加鞭……可这么长距离的跨季节运输,运的还是活物,稍有不慎,必然前功尽弃。
眼面前成功活到目的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活鱼是两条,
可谁知道出发的时候是多少?有多少海鱼耗损在半道上?又有多少蜂蜜浪费在途中?
被天子窦太后教养大的阿娇翁主本能地厌恶这种现象:“奢……靡……”
大汉胶东王歪着脑袋瞅瞅表妹妹,暗指指又走过来的聂富商,咕唧一乐:“阿娇,稍待,稍待……”
这点功夫,两条活鱼中的一条已到厨房转了一圈,化身成为鱼脍,盛在一只只精美异常的六角形漆盘中奉到诸多宾客面前——每个人,一小片。
阿娇刘彻这席最受优待,一份六片,由聂巨富领着儿子亲自送过来。
聂富商乐得合不拢嘴,看得出正使出全身力气压制满腔的得意和炫耀,尽量保持起码的仪态,表里不一得好不辛苦。
奈何馆陶长公主的爱女没丝毫低就凑趣的意识,略带讥诮地睨着送到面前的鱼脍,完全无动于衷。
聂巨富感觉出不对,狐疑的目光射向南皮侯窦少君的‘王表哥’,一探究竟:“王郎君?少君……此……何如?”
王郎君没立即回答,拎筷子夹块鱼放到高脚漆碟上,再拿食匕舀了,塞进口中;立刻,眉开眼笑:“美味,美味!”
聂富商听了,老脸上皱纹乱扭动,乐成一朵菜花。
一口气把自己那份吃光光,暂时改姓王的大汉胶东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丝绢,优雅地抹抹嘴角,抬头,笑眯眯问冒牌窦表弟:“从弟出入长乐宫,不知……禁中……于隆冬之季,有海国鲜鱼否?”
一听到‘长乐宫’三字,聂巨富的耳朵就支楞起老高——在这个时代,任何关于宫廷的话题,对平民百姓都有无法排解的致命吸引力。
阿娇的回答,简单且扼要:“无。”
刘彻对聂巨富扯扯嘴唇,扭出个意味莫名的表情;随即,再问身旁的表‘弟’:“如此呀!细弟,如是……未央长乐两宫,何时有海之鲜鱼?”
陈阿娇的目光在海鱼块上晃了晃,似笑非笑盯了聂富商一眼,凉凉说道:“小弟……蒙今上与皇太后不弃,出入宫闱十余载,赐宴不计其数。”
馆陶翁主:“上……秉承先帝遗志,力行节俭。海之活鱼?闻所未闻,从所未见。”
不是说谎,也没有夸张。阿娇翁主从小吃在宫里喝在宫里,在汉宫长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活生生的海鱼。
——今日,委实是开眼~(≧▽≦)/~啦啦啦
待表妹说完,胶东王刘彻注视注视聂富商,高深莫测地笑了。
高高壮壮的少年,
健康的肤色,
明明是比阳光都耀眼都灿烂的笑容。
可不知为什么,
处身温暖如春的豪华客厅,聂富商却感到从头顶凉到脚底,一股接着一股寒意,冷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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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鱼脍】
鱼脍,就是我们熟悉的生鱼片。将海鲜河鲜生切冷食,这种食用方式,日本人从中国学去的。
☆、第100章 表兄阿兄
马蹄‘哒哒’的脆响,
在返回城南大长公主家的路上。
刘彻一个不注意,跑快了些,发觉后急忙紧紧缰绳,令大灰马走慢些,好让表妹赶上来。
娇娇翁主却浑然不觉,放任枣红马不紧不慢地溜达。
看出阿娇妹妹若有所思,胶东王刘彻深感好奇,催马靠近了问道:“阿娇,何所思?”
“嗯?”阿娇翁主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胶东王表兄,慢慢答道:“商贾……”
“商贾?”刘彻觉得有趣,更凑近些:“商贾……何如?”
“商贾之力……”想了想,阿娇翁主啧啧感叹:“……横霸乡里,甚或,富可敌国。”
这次所见所闻,给馆陶翁主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用优质蜂蜜储藏活鱼,从海边辗转运入京师——旷古未闻!至少在今天之前,馆陶翁主从没想到帝国还存在这样一批人,生活水平竟然比正经八百的皇室更加豪奢!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拧蛾眉,轻轻吟哦:“‘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
“哈,阿娇,汝不知也……”发现表妹对这个感兴趣,刘彻正打算卖弄一番自己对商人阶层的了解,没想到前面突然一乱。
头戴花冠的艳装女子自街道旁的一棵大槐树后斜窜出来,直直冲向两位贵人的坐骑。
“大胆!”
“放肆!”
……随着武士们的厉喝,阿娇和刘彻迅速被侍卫们围拢在中心,保护起来。
两骑出列,武士们跃下马,动作麻利地将女子按倒在泥地上,凶神恶煞般喝问起来历和目的。相信若不是看在对方乃手无缚鸡之力弱女子份上,就刀剑加身了。
正值芳华的美女颤抖一如狂风中的垂柳,摇摇欲坠,嘤嘤乞怜:“郎君……郎君……”
‘好象……有点面熟。’馆陶翁主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过去,转头向胶东王表兄求证——这女人,是不是聂家宴会上领舞的舞伎。
刘彻仔细打量打量,眼睛一亮,叫侍卫们先松开手:“舞人,何因拦路?”
舞伎抬起张眉目如画的面孔,盈盈行礼,,热切的目光在陈翁主和胶东王身上来回游移:“奴家姓魏,小字冰奴,慕君之才德,欲效法‘毛遂’故事……”
原来这舞女自持才艺,素来心高;前头在酒宴上听说了主宾的窦家背景,又见两个世家子风采翩翩,就存了投靠的心思;因此借故提早离席,候在贵客返程的必经路口。没想到,还真等着了。
‘哦,还知道毛遂?有意思,有意思……’刘彻闻言,勾勾嘴角;
低头看见这女子水蛇腰,柳叶眉,身轻如燕,面如芙蓉,立刻升起了几分兴味:“舞人家乡何处?家中……啊?!阿……从弟??”
不知何时,阿娇已提缰,自顾自离开。
刘彻看看马前的美人,再看看表妹的背影,迟疑片刻,挥鞭追了上去:“从弟,从弟……”侍从人等,自然紧随两位主人而去。
徒留下
如花丽人,
孤立于冬风之中,
又是焦急,又是失望。
深深吸口气,魏美女儿转回身,正待离开;却见一骑折回。
马背上的男人一口尖细尖细的嗓音,颇有些刺耳地问道:“魏……冰奴?”
“啊?”舞伎愣了愣,茫然看着来人:“奴家……在!”
“魏伎人,随吾来!”
打了个手势,骑士装扮的人将魏舞伎拽上马背,催马而行——他选的路线,正和胶东王行进的方向成九十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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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掐得刚刚好。
待胶东王和馆陶翁主回到大长公主家时,堂邑侯太子陈须甚至不知道阿娇曾经出去过——他一直以为小妹是在内宅和姑祖母家的女眷聊天呢。
拜访亲戚结束,
刘彻回他的胶东王官邸,阿娇跟长兄回家。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从不是多思多虑的性子。
某聂姓富商,
一次民间的百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