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数也肃容点了点头:“虽然每次进宫都有太后的人在旁边盯着,但皇上的意思,我想不会领会错误。”
邬正脸上便又浮起了一点笑容:“据王爷信中所写,在下也觉得是这样。王爷这次执意回京,实在是回得对了。”
沈数略微有一丝遗憾:“若是早得先生就好了。如此早几年能跟皇上联系上,目前或许会更好些。”
邬正笑道:“侯爷是身在局中,又太过担忧王爷,所以不敢轻易放王爷回京,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贤妃那么得先帝宠爱,还不是被害死了,沈数既没亲爹又没亲娘,定北侯哪敢轻易放外甥回京城?也就是沈数如今已经成年,弓马娴熟,身手过人,又真的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定北侯才勉强同意了外甥的计划。
沈数不由自主也露出一点笑容,无论如何,被亲人关心疼爱总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邬正又道:“不过王爷也无须遗憾,于家现在权势仍大,皇上就是早有此心,前几年也做不了什么,若是早有联系,一个不慎被宫里发现,反倒打草惊蛇。”
沈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如今,皇上也不自由呢。”
邬正捋了捋胡子:“皇上不是太后亲子,到如今皇后也没能生下嫡子,于家岂有不防之理?皇上当年登基的时候乃是子凭母贵,又年轻,且连个母家都没有,孤身一人隐忍至今,已然极是不易了。”
皇上是太后宫里的宫女生的,他下生之后没多久那宫女就死了,自是没有母家可以帮忙。
沈数冷笑了一声:“于家实在太嚣张了。先生可知道,我来了京城方知,皇上嫔妃数次有孕,凡太医诊为男胎的,都被皇后……”
老实说,这一点谁听了都要咋舌的。如果皇后自己有儿子,这么做还能说是个排除异己,可她到现在都没给皇帝生出一儿半女来,眼看着这是要让皇帝绝后了么?
“皇后娘娘比当年太后娘娘,可是差得远了……”邬正摇头晃脑,“这也难怪啊,太后娘娘当年,于家还没有如此权势,先帝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急需子嗣。可如今,皇后本是幼女,在家中千娇百宠,出嫁后还有姑母撑腰,得意惯了,从没遇过什么困境,自然是恣意而为了。”
沈数冷冷道:“可是于阁老,老了。”
邬正同意地点头:“是啊,更可惜的是,他的子孙当中,并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的。”于家大族,子弟众多,然而却没有一个能与于阁老相比的,虽然现在于家子弟为官的不少,可大多都是五六品小官,最高的不过四品知府,于阁老一旦告老,于家并没有一个人能接替他的位置,大权,就将旁落。
沈数想了想:“他还有些姻亲。”
“姻亲总不如同姓。同姓又不如自家。”邬正很不正经地耸了耸肩,“挺可惜的,户部尚书没有适龄的女儿。”
沈数微微叹了口气:“若仅为了拉拢分化而纳女入宫……”在女子身上做文章,他始终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邬正摇了摇头:“皇上身在困境,还能如何呢?”纳赵侍郎之女入后宫,并给以高位,不就是要分化赵家与于家的结盟么。与其靠姻亲扶持,想来赵家更愿意自己女儿做皇后吧。
沈数自嘲地一笑:“我不如皇上。”他果然不是这块材料。
这话邬正就不好接了,轻咳一声转开话题:“既然皇上有心,我们便可慢慢行事――哎,这信王爷还没有看呢,方才在门口才听说是蒋家的人,王爷和他们……”
沈数笑笑,一边拆开信来看,一边随口道:“原是经过无锡,想去看看蒋家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想倒给十五诊出病来。后来他们也进了京,数次遇到――”他的话停住了,目光炯炯盯着信纸。
邬正忍不住伸了伸头:“王爷?”信上写了啥,王爷看得这么专注?
沈数目光还紧盯在信上,道:“蒋姑娘要让无锡药堂制一万包金创药捐给西北军,问我如何运输。”
“一万包?”邬正有些诧异,“如今这金创药的价儿……一万包总得四五千银子,蒋家怎会如此大方?”
沈数道:“蒋姑娘说,这金创药是她自制,比常见的金创药用料简单,其主效在止血,其余则不如,因此造价要便宜许多。”
邬正扬眉道:“金创药只要能止血便好,军中所用,还求什么?”难道还要求个不留疤痕不成?
“只是,其药效究竟如何,我们并不知晓……”
“她说――”沈数继续看信,“当初蒋家药堂曾卖给我一包便宜的金创药,便是她所说的了。便宜的金创药――蝉衣,蝉衣!”
蝉衣应声进来,沈数有些兴奋地道:“当初在蒋家药堂买的那包金创药呢?就是蝶衣嫌落了灰的那包!”
蝉衣想了想:“似乎,扔在箱子里了……”
“快去找出来试试!”
这试试当然不能随便在谁身上划一刀,初一跑去找了条狗,在后腿上重重划了一刀,将那包被蝶衣称为“卖不出去”的药洒了上去,果然血不一会儿就止住了。
殷忠行也出来看,问道:“这药多少银子一包?”
蝶衣竭力回想:“仿佛是……一钱银子?”
殷忠行不由得有些动容:“这岂不是,只有平常金创药的一半还少些?”如此一来,同样的银子就能买到两倍的药!
蝶衣看着狗腿发怔,沈数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倒冷静了下来:“虽说血是止了,还要看伤口如何。”止了血,还得伤口不化脓不腐烂,能够愈合才行,“这信上说,止血之后,还要注意清洗伤口,以免溃烂。”
邬正听到这里,倒有些诧异:“这位蒋姑娘倒懂得不少。”
沈数笑道:“她的医术的确不错。将这狗好生照看着,看后效如何。”
蝶衣不怎么情愿地撇撇嘴,过去把狗牵走了。沈数一翻手上的信,发现下面还有一张,密密麻麻写得更多:“番椒?”他越看越是惊讶,“此物可做菜?”
“做菜?”邬正听说过这东西,据说是从南洋那边传进来的,可做药用,但用处并不大,更没听说能做菜。
“可做菜,还可驱寒……”沈数又有些兴奋了,“椒汤可抵烈酒,冬日饮之驱寒,兴教寺有种植――初一,去兴教寺,讨些番椒种子来!”
邬正忙道:“兴教寺有番椒?可此物要如何种植?”
“这上面都写着呢!”沈数压抑着声音里的兴奋,“还有可用番椒做的菜式!”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单是菜式就列了六种!
“初一多讨些晒干的番椒果实来,我们先试一试。”若是真的管用,回西北后立刻种植起来!
初一刚找回狗来,还没喘几口气,闻言又要飞马往兴教寺去。邬正忙拦了道:“且慢且慢,王爷莫急,此事不要闹得太大。兴教寺种来既是做观赏之用,想来不惮赠人,我们悄悄去讨,莫教人知道是王爷要的。”
沈数压了压心中的激动,道:“先生说的是。此事先生安排。”
邬正笑道:“王爷放心,包在在下身上。”
沈数这才回到房中坐下,手里还紧捏着那两页信纸:“蒋姑娘,这可真是送了一份好礼!”真是让他惊喜莫名。
邬正真的好奇了:“究竟是――这位蒋姑娘与王爷……”为什么会送这么一份惊喜来啊?
这个说起来可就话长了,沈数喝了口茶,才从无锡买药说起,一直说到兴教寺遇到于思睿。原觉得事情并不多,谁知等到说完,才发现居然也说了许久。
邬正一直含笑听着,这时才道:“如此说来,蒋家这父女二人,王爷对他们印象颇佳?”
沈数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都是热心之人。蒋姑娘虽则脾气大些,却十分聪慧。当年之事,说起来本与他们无关的……”
邬正也点头道:“其实先贤妃娘娘故世,侯爷也心知肚明,此事未必怪得太医。只是王爷的眼睛,却与太医脱不了干系。”贤妃之死乃因嫡位之争,后宫之宠,定北侯一家子还不至于扔了正主儿只找太医的麻烦,只是后来沈数被送到边关,发现他双目之疾出于胎毒,殷家这才深恨蒋方回的。
沈数叹了口气道:“别的倒也罢了,难得在西市我说了西北军中难处,蒋姑娘便一直记在心中。”倘若不是真的关切此事,怎么会在兴教寺看到番椒就想到能用于军中?
一说到这个,他就不禁想起将要成亲的崔家,若是崔秀婉对西北军事能有蒋家姑娘一半的关切……
“崔家姑娘的病如何了?”邬正这次来,定北侯夫人揪着他耳提面命的便是成亲之事,说起姑娘,自然就想到了崔家。
沈数的神色立时就淡漠了下来:“端午时在行宫里见了一次,看起来颇为黄瘦。”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显然是没有痊愈。
“其实也无须痊愈。”邬正沉吟了一下,“过几日郡王府之事就要掀出来,到时只怕太后又会借口推迟婚期。不如先定下日期,成亲之后再慢慢调养便是。”
沈数一哂:“她听说西北便避之唯恐不及……”若说婚后去西北调养,怕不吓出毛病来。
邬正正色道:“婚姻大事,岂容她有什么想法,这可是先帝赐下的亲事!”他是定北侯亲信之人,与沈数十分相熟,自然也知道他来京城之前,尚对这位未婚妻子颇怀希望,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带了嘲讽,便知他心中失望,遂道,“王爷只管让钦天监挑日子罢,此事由在下去崔家商谈,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沈数有些怅然地笑了笑:“我原想着能如舅父舅母一般……”琴瑟和谐,共保西北。
邬正干咳了一声道:“婚姻结两家之好,妻者齐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就是了。”世上有几对夫妻能像定北侯夫妇一般性情相投呢?更多的都是看着彼此的门楣,谋求更多的利益罢了。
沈数失笑:“先生自己还未娶妻罢?”
邬正老脸一红,起身道:“在下去瞧瞧那些账册。”
他出门沿回廊走了几步,便听前头有人说话,却是蝉衣在轻斥蝶衣:“邬先生来了,几位侍卫大哥也都在,王爷还未说什么,你便抢着说话,这是什么规矩?”
蝶衣噘了嘴道:“我是瞧着蒋家送来那些破东西生气……再说,这一路上,你也没说什么呀……”
蝉衣沉着脸道:“那时候王爷心中不快,我原想着你多说几句博他一笑也好,谁知竟渐渐的纵了你,连家里的规矩都忘记了。蒋家送什么,自有王爷处置,哪轮得到你先开口?何况蒋家信里说,要送的是金创药,那些礼物不过做个样子罢了,你什么都不曾明白,就这样冒失,成何体统!幸得今日都是自己家里人,若是有外人在你也这般,可不丢尽了王爷和侯爷的脸?”
蝶衣低了头道:“若有外人在,我万不会如此的。”
“做顺了的事,习惯便成自然。你说不会如此,可谁能保到时不会一个疏忽就将说惯了的话说出来?难道真的说了,你还能咽回去不成?”
这下说得蝶衣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姐姐,我知道错了。打今儿起我再不敢了,再犯,你就打我的嘴。”
蝉衣这才转怒为喜,拉了她的手道:“你好生改了,我哪里舍得打你。因咱们自小就伺候王爷,王爷也给我们体面,却万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切记,得意便要忘形,忘形便会失礼。王爷或者不计较我们,若将来娶了王妃,瞧见我们失礼,不说你我轻狂,倒要猜疑王爷没规矩了。”
蝶衣连连点头,两人携了手走了。邬正站在原地,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心道:“这是个有分寸的丫头,林嬷嬷倒没看错人。将来若是崔家姑娘不成,王爷房里有这个丫头管着,也不致出乱子。”
☆、第72章 心病
薄荷回到蒋家,进门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来往的仆妇都带几分喜色,随手拉了一个问话,那小丫鬟笑嘻嘻道:“二老爷补了缺了,二太太放赏呢。”景氏手松,她这样的粗使小丫鬟都得了二百钱,比一个月月例还多呢。
“补了什么缺这样喜欢?”
小丫鬟哪知道那许多,歪头想了想道:“仿佛是管盐的,记不清是什么官了。”
薄荷见她说不清楚,便放了她去,自己回东偏院见桃华交差。
进了屋,正见桃华对着镜子理头发,见她回来便笑道:“正好你回来了,跟我去向二伯母道喜去。二伯父补了盐课提举司的同提举,还升了一级呢。”文林郎那个散阶原是正七品,同提举却是从六品,由散阶转实缺本已不易,还能升一级,难怪景氏要大发赏钱了。
薄荷连忙洗了手上去帮她梳头,一面先将自己的差事交待了一番,这才问道:“二老爷怎么这样大喜?”
桃华笑道:“听说也是陆大将军在皇上面前说了话。皇上前几日接了京外的折子奏盐价居高,就调京里盐课提举司的人来问,谁知答了个一塌糊涂。皇上恼了,就把等着补缺的人叫了几个过去。二伯父行商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虽说是贩药,当地的盐价米价丝价也是知道的。皇上听二伯父答得好,说在京里这些人还不如个跑外的商人,当即就把那原来的同提举抹了,叫二伯父走马上任,还说大伯父在户部也是兢兢业业,可见咱们家家教好呢。听说,还给宫里大姐姐赏了东西。”
虽说这次是蒋铸升官,但蒋钧也得了皇帝一句好评,还特意吩咐了赏蒋梅华绸缎首饰,便是皆大欢喜了,所以景氏这样的大发赏钱,小于氏也没酸得很厉害,下人们才敢全部露出喜色来,不必接了二太太的赏,还要忌讳着大太太。
桃华梳头换了衣裳,带了蒋柏华往西偏院去道喜。几个姑娘已经都到了,景氏满脸笑容,见了蒋柏华就招手叫他过去,抱在怀里拿了块玉佩给他挂在项圈上。桃华看那玉佩虽不大,却是质地极好的青玉,雕着五羊开泰,正是蒋柏华的属相,不禁道:“二伯母太破费了。他小孩子,如何要戴这样好东西。”
景氏笑道:“偶然得的,想起正合柏哥儿的属相,就拿来给他戴。便是将来不戴项圈儿了,做个腰坠也好。”又捏捏蒋柏华的小脸笑道,“我的乖乖,生得这么聪明又听话,叫人如何不喜欢?”
蒋杏华安静地坐在一边,桃华依顺序坐到她旁边,便听她低声道:“三姐姐可知道,宫里大姐姐也接了皇上的赏?太太想着带我们进宫去瞧瞧大姐姐呢。”前世这个时候,桃华好像早就已经进宫第二次了,怎么直到如今都没信儿呢?
桃华听见进宫就想推。她写的方子已经给蒋梅华送进去了,蒋梅华那个病,只要自己能放宽心好好运动,根本不算什么,若是不肯遵医嘱,那别人也没办法,原跟她进不进宫也没多大关系。
“大姐姐这也是喜事,不过也不好大张旗鼓罢?太太去瞧女儿天经地义,我们去了未免有些张扬。”又不是升位份。
蒋杏华有点着急了,这事儿怎么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呢?她记得从前桃华还是挺愿意进宫的,怎么听这意思,好像不愿意去似的。但是听说,上次进宫,她是遇见了皇帝的呀,那皇帝现在也应该想让她进宫去探望蒋梅华才是呀,难道是她记错了吗?
“总归是好事。大姐姐在宫里,轻易也见不着家里人,再说她身子不好……”
桃华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蒋杏华:“四妹妹倒是关切大姐姐,只是宫里的事,原也不是我们能议论的。”当初既然选择进宫,现在就别哭见不着家人了。
蒋杏华脸微微有些红了,是急的。她怎么听怎么觉得,桃华对入宫十分反感的样子,倘若,倘若桃华不愿入宫,做不了贵妃,那将来她要去倚靠谁呢?难道还指望父亲和嫡母吗?再让他们把她推入火坑一回?
“我不是议论宫里的事,只是觉得,大姐姐如今虽过得尊贵,却也总有些遗憾……”蒋杏华想打自己的嘴,不是应该说说宫里的好处吗,怎么说的净是坏处了,她真是不会说话!
“有所得,必有所失吧。”桃华漫不经心地回答。
“对对对。”蒋杏华总算找到了可说的话,“大姐姐虽然离了家,可若是得了皇上的宠爱,比嫁到别人家更好。”
桃华再次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蒋杏华居然觉得蒋梅华进宫这么好?
“四妹妹觉得大姐姐这样比嫁到别人家好?”进宫做妾,怀个孩子还小产了,这叫好?
蒋杏华噎了一下,忙道:“大姐姐如今只是婕妤,位份还低,所以――若是能生下儿子,升做贵妃,那就不一样了!”前世桃华不就是这样的吗?
桃华不想跟她说话了:“哦。”还生下儿子升做贵妃,皇后根本不让你生,你能怎么办,把肚子藏起来吗?就是做了贵妃,皇后依旧压在你头顶上好不好。亏得蒋杏华自己也是庶出,在家里受的苦这是都忘记了?还是她觉得做个妾,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着你看着,这滋味不错?哦,或许皇上的妾不用立规矩,她就觉得比一般人家的妾更尊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