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没考上那就明年再考,这不是一开始你自己说的吗?”纪向真不以为意地继续嗑瓜子,“说好的恒心呢?”
月佼不是没恒心,只是没恒产。自打听纪向真说了京中的物价之后,她就开始担忧自己手中的银票根本撑不到明年。
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她没有退路,却也没有依凭。除了满心想走正道的执念外,她什么都没有。
她那副愁云密布的模样终于让纪向真皱起了眉头,他收起手上那包瓜子,认真道:“别发愁了,过来点,我跟你说个秘密。”
月佼回头看他一眼,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倾身凑近他些,“什么秘密?”
“我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严大人带你进京,一定不是报你救命之恩那么简单。”纪向真挤眉弄眼,满目得意之色。
雅山纪氏是江湖名门,与朝廷算是走得很近。纪向真虽年纪不大,涉世也不深,可他毕竟打小耳濡目染,再怎么也不会像月佼这般两眼一摸黑。
见月佼疑惑,纪向真又道:“你看,咱们这一路上,几乎每到一个像样的城镇都会略作停留,严大人每次都会去当地衙门,你就没想过他是去做什么的?”
月佼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想过。”
“我方才向这里的官驿舍人打听了两句,基本证实了我的猜测,”纪向真小声道,“他是去挑人的。”
“什么意思?”月佼听得十分茫然。
纪向真斩钉截铁道:“简单点说,就是你我只管放心去应监察司的点招,只要到时不出大的差错,就一定能考上。因为咱们是严大人选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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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司名义上从属尚书省,分左右两司,左司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
而严怀朗所辖的右司,实际是由同熙帝亲自管辖,其职能神秘到连左司的人都不太清楚右司成日到底在做些什么。
三年前,严怀朗以弱冠之龄,持圣谕凭空入主监察右司,一跃成为四品大员,引发朝中轩然大波。
加之这三年来严怀朗又时常出京,行踪成谜,这让言官御史们按捺不住群情激昂,三年间上书弹劾他的折子加起来只怕能堆满半间屋子。
而同熙帝对严怀朗的鼎力维护,更是让京中流言纷纷。
可以说,严怀朗在朝中的名声并不算太好。
不过,在香河县丞的眼中,这位京中来的四品官可是一尊浑身自带金光的大佛。
“严大人请放心,下官只是内举不避亲,绝无半点私心,”香河县丞恨不得拍着心口强调自己的人品与操守,“苏忆彤虽是下官的亲生女儿,可确是眼下香河城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比照右司发出的点招要求来看,满香河城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严怀朗将手中的卷宗递还给香河县丞,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苏大人辛苦了。”
“分内之事,”苏大人笑意热忱,“小女已在府衙静候多时,请严大人移步演武堂。”
演武堂内,一身劲装的苏忆彤并未辜负她父亲的大力举荐,中规中矩按要求展示了自己擅长的兵器,招招扎实稳妥,一看就知苏家当真是打小将她往武官的路子上在培养,并非临时应付。
严怀朗微微颔首,又对苏忆彤道:“右司的点招只是第一道坎,之后的艰辛或许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点招通过之后,还会有苛刻至极的层层筛选,未通过筛选者照样要卷铺盖回家的。
苏忆彤满目坚定地回视着严怀朗,眸中全是骄傲华彩:“母亲常说,在我出生之前,女子连独自出门都算有罪。当今陛下大开风气,我生逢其时,自当投身其间、有所作为,决不辜负这盛世。”
严怀朗微微颔首,对她的慷慨陈词并不做点评,只神色淡漠地提醒道:“过刚易折。”
苏忆彤愣了愣,旋即执礼道:“多谢严大人教诲。”
严怀朗也懒得去计较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与自己客套虚应,只简单与苏县丞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苏县丞连忙道:“严大人此番是直接回京吗?”
严怀朗停下脚步,回头道:“苏大人有事?”
“是这样的,”大约是他的面色太过冷漠,苏县丞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笑道,“下官想着,若是小女年后才动身进京,只怕过于仓促。若严大人方便的话,可否带她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苏县丞早已得到消息,知道严怀朗半月前自邺城带走一人,据说可能也是要去参与右司点招的。有此先例在,他才敢大着胆子向严怀朗提出这个冒昧的请托。
他在心中盘算着,若能让女儿提早在严怀朗跟前混个脸熟,对她之后在右司的前途自然只好不坏。假使能在途中得严怀朗指点一二,那更是稳操胜券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怀朗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香河城离京城不过百里,令嫒是要考武官的,若这点路途都需人照应,那也不必白跑这一趟了。”
如此直白的拒绝让苏县丞猝不及防,一时间面色窘然,除了讷讷点头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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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怀朗才一进香河城官驿的大门,便见月佼咬着瓜子在门后翘首朝外张望。
他心中暗笑,松鼠精果然只会嗑松子,瞧那瓜子被她咬成什么鬼模样了。
他忍住心中笑意,长腿越过门槛行到她面前,“在等我?”
月佼连忙将手中的瓜子收起来,点了点头。
“我,能问你一个事吗?”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门口有过堂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毛茸茸地微翘起来。
严怀朗举步往里走去,看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才边走边道:“问吧。”
“你当初,”月佼咬唇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你当初为什么会带我走?”
严怀朗心中一滞,脚下稍顿:“这都半个月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我脑子慢……”月佼垂下了脑袋,有些羞愧。
严怀朗不答反问:“那你当初为何愿意跟着我走?”
月佼倏地抬起头,万般诚实地回道:“因为你说你是官。”
“也就是说,当时无论是谁,只要跟你说自己是官,你都会跟别人走?”严怀朗蹙眉。
这个想法很危险,若事实当真如此,他得赶紧替她纠正过来。
“那倒也不会,我又不是傻子,”月佼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可信,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而且,你说你有马车。”
真是个诚实到莫名其妙的答案。
严怀朗头疼地揉着额角,举步就走。
月佼赶忙跟上,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还没回答我呀。”
严怀朗垂眸看了一眼紧紧巴在自己衣袖上的皙白小手,自暴自弃道:“因为我仗义,我侠气,我是个好人。”
不是他不想认真答她,实在是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楚。
“你骗我的,”月佼认真地审视了他的目光,失落地松开了他的衣袖,“我听得出来。”
严怀朗抬手按住她的头顶,阻止了她意欲转身的步伐。“为什么忽然想知道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病毒性感冒来得就像龙卷风,今天的月总宛如尸体……
明天赔你们双更,说到做到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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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捉虫)
“怕我利用你?”见她久不答话,严怀朗皱起了眉,浅声又问。
月佼轻轻摇了摇头,发顶软软蹭过他的掌心,一股莫名的酥麻沿着手掌欢快地蹿向他的周身。
突然脸红的严怀朗急忙狼狈地收回自己的手,轻咳了一声,将手背在身后,长指悄然收紧成拳。
“我没有那样想,”月佼缓缓抬头望向他,强撑着笑意,“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她虽有许多事仍不懂,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孑然一身跟着严怀朗进京,其实就意味着放弃了“红云神女”的身份;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轻易动用红云谷的人力、物力,也就是说,如今的月佼与普天之下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差别。
严怀朗比她聪明得多,怎么会看不透这层道理?所以,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利用的。
也正因如此,她才忽然忐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一个如此没用的自己,一路上诸多照顾,还不吝指点。
月佼不自觉地扁了扁嘴,语气是色厉内荏的故作凶恶:“你是不是……看我可怜?”
严怀朗猜不准她究竟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妄言,只得反问道:“你哪里可怜了?”
他觉得自己比较可怜,完全揣摩不透她的想法,生怕一个没答对就让这家伙炸毛了。
“呐,我认真问你,”月佼一脸严肃地微仰头瞪着他,“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去考监察司的官?不要想骗我,我听得出来的。”
“是。”见她竭力想展开气势震慑场子的模样,严怀朗很给面子的忍住了笑。
月佼皱着眉,右眼虚虚眯起一些,右唇角斜斜上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那时是不是就觉得,我有可取之处,去监察司以后会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话说成这样,严怀朗终于有些明白她近几日为何心事重重了。
这半个月来她的长进可谓一日千里,也知道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所以她开始忐忑,开始怀疑自己不够好。
让严怀朗无比欣慰的是,在她需要得到旁人肯定认可时,头一个想到的人是他。
“并非只是‘有可取之处’而已,”严怀朗眼中带笑,垂眸望着她,“我那时就看出来,你非常合适,可以说,你就是监察司需要的那种人。”
这倒并非安慰她的客套话,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她真的合适。
月佼闻言,果然笑逐颜开,一对水汪汪的眼儿倏地拨云见日,亮得叫人不敢直视。“诶,不对,那时你才认识我没几天,你怎么就知道我合适了?”
“那时是你认识我没几天,可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被她那样的目光直直望着,严怀朗心中涌起一股想将她拥进怀中使劲揉她脑袋的冲动。
他举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压下心头那股不太像话的渴望,转身又往里走。
她真正认识他,大约就是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可他认识她,却比那要早得多。
从暮春到初冬,“那个红云谷出来的姑娘”在他脑子里跑马圈地似的,闹腾了将近一年。
最初接到下属们传来的呈文,说有个红云谷出来的姑娘在暗中插手洞天门的事,且身法诡谲、神出鬼没,那时他就猜,或许此人就是那个在瘴气林中救了他的姑娘。
当时他中了瘴气之毒,目力并不如平常;只记得她离去时的背影,如暗夜林间的精怪一般,敏捷自如。
于是他传令不得伤她,只需追上她告知原委,请她顾全大局收手即可。
之后下属的呈文中关于她的种种行迹越来越多,总归每一回到最后都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可就是追不上。
他撒出去跟进洞天门这件案子的人并不弱,可追踪一个特定的目标大半年,却连正脸也没见着,这让他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好奇。
之后他时常看着呈文中的记载,凭着当初暗夜林中那模糊一瞥,反复去揣测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心思如何,下一步会做什么……最终按捺不住,终于亲自出马。
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当她跌进自己怀中时,严怀朗丝毫没有一种“终于逮到你”的胜利之感,心中反倒有一种泛着诡异蜜味的挫败。
那时他就隐约发现,自己或许在追踪的过程中犯了一个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