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相信,可皇帝似乎没理由欺骗他。
赵臻望着他,淡淡地道:“京城十里巷的第三户人家,郑太傅可以亲自去看一看。或许那位郑握瑜小姐还没搬走。是亲兄妹乱.伦,还是义兄妹生情,只看郑太傅愿意相信哪一个了……”
郑太傅跪倒在地,请求皇帝恕罪。如果皇帝所言是真,进宫的不是阿瑜,而是另外一个姑娘。那么这欺君之罪,是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却道:“欺君之罪从何说起?治家不严罢了。”他停顿了一下:“原本这是郑太傅家事,朕不该多管。但是朕不想郑太傅连阿玉的存在都不知道。”
郑太傅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阿玉”就是已逝的郑皇后,是他不曾见过的女儿。
他忽的胸口一窒,鼻腔微微发酸,低声道:“臣惶恐。”
皇帝挥了挥手,令他退下。
郑太傅离开以后,皇帝才唤了韩德宝上前,问起去彤云山的事情。
“皇上放心,小的已经安排好了,定不辜负皇上所托。”韩德宝略一停顿,又道,“皇上,信王殿下求见。”
“嗯?”赵臻挑眉,“他有什么事?让他进来吧。”
信王赵钰刚一走进来,就看见了坐在书桌后皇帝。年轻的皇帝眉眼较之以前更凌厉一些,似乎掩饰地更加好了。
他在皇帝三尺开外站定,郑重行礼。不知是因为香炉里檀香的味道过于浓郁,还是因为他离皇帝稍微远了一点,他今天并未在皇帝身上闻到那淡淡的清香。
他心内不可抑制地涌出一点点失落来。
见他发怔,赵臻皱眉:“有事?”
漠北的使臣已经回去,玲珑公主也在京中安定下来。信王赵钰这会儿身上也没领差事,赵臻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这个堂兄有什么事情。
“啊?”信王回过神来,暗道惭愧,眼神躲闪,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昨日是皇上生辰,臣本来准备了贺礼,想当面献给皇上。可惜没能见到皇上。”
赵臻神色略微缓和一些,他昨天不在宫中。
“臣今日特来补上,请皇上笑纳。”信王说着取出一个不大的匣子,并直接打开,“可惜迟了一天。”
他上前一步,将那匣子里的事物放在书桌上。
韩德宝待要阻拦,却“咦”了一声
赵臻视线微扫,待看清那物事后,也深感惊讶。他原以为或是什么贵重东西,没想到竟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玩意儿。
那是一个小人偶,矮矮胖胖,一身红衣裳,有点像民间的“扳不倒儿”,但人偶手里却有一把扇子。
信王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其不像动怒的样子,心中雀跃。他伸手动了动,那人偶摇摇摆摆,开始对着人扇起扇子来。
赵臻微微一怔,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阿玉如果见了,肯定喜欢。
信王没有错过皇帝眸中那一瞬的柔情,他道:“这是个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博皇上一笑罢了。”
“嗯。”赵臻神情淡淡,“放着吧,信王有心了。”
信王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皇帝神情怔忪,似是不愿多谈,他干脆告辞离去。临走之际,他忍不住说了一声:“皇上多注意身体。”
“嗯?”赵臻挑一挑眉,信王已经转身离去了。
韩德宝指着人偶问:“皇上,这东西……”
“收起来吧。”
“是。”
―― ――
郑太傅走到宫外时,双腿不由地轻轻颤抖,他经历过不少场面,但今日从皇帝口中得知的一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缓缓走近停靠在宫外的郑家马车,沉声吩咐:“先不回府,去十里巷。”
从皇宫到十里巷路途不近,郑太傅坐在马车里,一路想了很多。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妻子林洛,想到怀瑾握瑜这两个孩子,想到皇上所说的那个叫“阿玉”的女儿……
如果皇帝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林洛骗了他,怀瑾握瑜也骗了他……
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林洛。她会欺瞒他这么多年么?
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然而,到了十里巷,车夫却告诉他:“大人,是这家吗?门已落锁,说是一大早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郑太傅的一颗心缓缓下沉,他想起皇帝之前说的话,尽量自然地道:“回府。”
马车掉头行驶,郑太傅眼皮突突直跳,头也隐隐作痛。
他有些相信皇帝的说辞了。
郑太傅刚一回府,儿子郑怀瑾便迎了上来:“孩儿有一事,欺瞒父亲多年,还请父亲息怒。”
郑太傅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脸上青白交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还请父亲借一步说话。”
郑太傅身体僵硬,随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在书房门口停下。
父子二人走进书房,掩上房门。
书柜后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直接冲郑太傅跪了下来。
郑太傅手一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而郑怀瑾也在他面前跪下。
两人齐齐抬起头来,正是那一对“龙凤胎”。
郑太傅立时急红了眼,心头一时间涌上了千言万语:“你……你们……”良久,他才说出一句:“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和他最小的女儿啊。
两人依旧跪着,并未起身。
郑怀瑾道:“我不是郑家的子孙,当年母亲生下的,是两个女婴,一个是阿瑜,另一个,被母亲送给了旧友。我是母亲身边的王婶花十两银子买的……”
郑太傅后退了两步,只觉得浑身血脉都在打颤。
“我们知道这件事后,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亲……”
“那你就知道该怎么勾引你妹妹!”郑太傅怒极,抓起了旁边的茶杯就往地上掼。
他素来斯文,鲜少这般动怒。此刻满腔怒火,竟不知道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茶杯碎裂,碎瓷飞起。郑怀瑾下意识护在郑握瑜身前,任由碎瓷割裂了手背。
鲜红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孩儿有负父亲教导。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去年我们原本打算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父亲,向父亲请罪。可惜太后下旨要阿瑜进宫,那个被送走的姑娘替阿瑜进了宫……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只能先瞒着父亲,想着找到机会再向父亲坦白……”
郑太傅身子踉跄了一下,怔怔地道:“所以你们两人真的有男女之情?”
郑怀瑾与郑握瑜对视了一眼,沉声道:“是。”
“所以,果真是你那个姐姐替你进了宫?”郑太傅声音极低,看着郑握瑜,“也是她早早死了?”
郑握瑜双目含泪:“是……”
今天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饶是郑太傅也一时接受无能。他缓缓阖上眼睛,喃喃地道:“林洛,你为什么要这般骗我……”
他不再理会依旧跪在地上的两人,转身离去。
郑握瑜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然心里一阵发酸,她低声唤道:“爹爹……”
郑太傅佯做未闻,继续大步往前走。
他与林洛,少年相识,夫妻恩爱,她早早离去,更成了他心中皎洁月光一般的存在。林洛去世已有十年,他每每想起,还心中酸涩。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爱妻会用偷龙转凤的办法来欺骗他。他既答应了她身无二色,又岂会因为子嗣的缘故纳小?
他是在意子嗣,可他更在意自己的血脉。
至于怀瑾和握瑜,这两人从小当兄妹一般长大,又怎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出情愫来?纵然不是真正的兄妹,可也有兄妹的名分在。
还有阿玉,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儿……
如果不是皇帝挑明,他们还要瞒他到几时?还能干出顶替进宫的事情,皇帝不计较,是他大度。若皇帝真的计较,那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枉为一家之主,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居然一无所知。
郑太傅又气又痛又懊悔,一向身子骨不错的他,竟然病了。
――――
彤云山上桃林的花坚持了一段时日后,也渐渐谢了。
姜漱玉又恢复了下山之前的生活节奏。不过,跟以前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一个苏雪凝。
这位苏姑娘琴棋书画倒也精通,可惜在学武上,到底是缺了一点天赋。跟着学了十来天了,连最基础的都没学好。
姜漱玉也不急,因为这在她意料之中,半路学武就是如此。她还不停地安慰苏姑娘:“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嗯。”苏雪凝很听话点了点头,可心里却不由地想,怎么能不急呢?半个月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样下去,她几时才能学会啊。
天渐渐黑了,姜漱玉笑笑:“今儿就到这儿吧,你先歇一歇,明日再练。”
“不,我不累。”苏雪凝摇一摇头,“还不到吃饭的时候,我等会儿再歇。”
“那行吧。”姜漱玉也不勉强她,“我去师父那边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自从她那天夸了师父的厨艺后,姜大年又重燃对做饭的兴趣。这段时间,他时常抱着一本菜谱研究。姜漱玉有时闲了,也会去给他打打下手。
姜漱玉离去之后,苏雪凝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可是姜姑娘轻而易举就能挽剑花,可她急得满头大汗都做不到。
她自小聪慧,读书学琴都是一点就通,偏生在武功这一道上,屡屡受挫。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更觉着急、挫败。重新来过时,她手腕一抖,剑掉在地上,她也委顿在地。
想她原是大家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只有她一个女儿,在家中也是万般尊贵。如今孤苦伶仃、沦落到这般境地,她心里委屈至极,也不起来,干脆埋头膝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岳剑南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夜幕降临,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小声抽泣。
他不由地心生怜惜,上前询问:“苏姑娘,你怎么啦?是谁欺负你了吗?”
苏雪凝抬起头,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太笨了,怎么都学不会。”
她擦拭了眼泪,慢慢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给岳大哥看笑话了。”
“嗨呀,什么笑话不笑话。”岳剑南摆了摆手,脚尖轻踢,地上的剑顺着他的力气飞起,剑柄被他握在手里。他侧头看她,“你哪里不会?我使给你看看。”
苏雪凝简单说了。
岳剑南轻松使来,行云流水一般。看着艳羡而又钦佩的苏雪凝,他笑了一笑:“其实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多练而已。你比我聪明多了,肯定学着容易。”
“真厉害。”苏雪凝喃喃地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你这样?”
“我吗?”岳剑南挠了挠头,“我从小跟着师父学习,你要像我这样,怎么也得一二十年吧?”他有点不解:“其实你也不用像我一样啊。你一个姑娘家,随便学点,强身健体就行了。真不想学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武功,谁也不比谁差什么。”
“可是我想学啊。”苏雪凝有些急了,“我想快点学会,厉害一点,这样谁都不怕了。有没有学的快的?让谁都欺负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