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桑捧着酒壶端坐在太子身侧,小腰绷得紧紧的。
本是个无可挑剔的姿态,可问题就出在她身上那件竹青色印白瑞锦纹的短褙子。
因是罩在轻透的白底上襦之外,料子较之更厚硬,在剪裁上也更讲究贴身束形。
玉桑端坐不动时,端的一副鹅颈薄肩,丰胸窄腰之姿。
可她一动,这件交领合衣的短褙子,右胸竟然微微凹陷进去,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而左胸依旧有微微挺翘的弧度。
所以,这短褙子并不合身,尤其是胸,靠着衣裳的形制撑着,内里根本是空的……
偏偏她仿佛毫无察觉,捧着酒盏,挺着一只凹进去和一只挺起来的胸,神情肃穆,滑稽极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男人顶多看出个衣着不整的结论,可在女子眼里,这便有大大的学问!
果不其然,太子看出她上衣的古怪,又见韩唯也挑着眉看向玉桑,一股无名火烧起来,冷声提醒:“衣裳整好!”
玉桑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低头,脸色大变,连忙放下手里的酒盏,拽着短褙子下沿轻轻一扯,衣裳服帖在身,一松手,衣裳还原形状,原本凹陷的位置又挺起来了。
大约知道丑已经丢了,她脸色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众人,只能装模作样继续拉扯衣裳。
一番举动,简直集小家子气与虚荣怯懦于一身。
江慈原本还有点气她,这会儿见她自己乱了阵脚,洋相百出,早就不气了,甚至有点心疼,低声对江夫人道:“您送衣裳就送呗,怎么挑这么套不合身的,当心殿下以为你是故意的!”
江夫人也犯了难:“不该呀。她虽瘦小,但瞧着与你早几年差不多的……”
说着,江夫人眼珠一转,瞄了自家女儿的身段一眼,感叹道:“早两年,我还怕你身子瘦弱长不好,倒是没想到……”
江夫人没说完,江慈已懂了。
没想到吧,我长得还挺好。
她立马道:“我早说了,我长身体长得快,多做几套衣裳很应该……”
又来了!败家玩意儿!
江夫人白了她一眼,是为警告。
江慈见好就收,此刻,她看玉桑再无怒气,反而有点同情。
啧,没想到她早两年的衣裳,她都不合身拿。
她……大这么多吗?也不知他喜欢大的还是小的……
这头,江家母女低声细语,那头,太子已经忍无可忍。
玉桑对外始终是他的人,一言一行都顶着他的脸面。
如今这般姿态,他自然颜面全无。
太子将竹箸一放,压低声音沉声道:“回去!”
玉桑明晃晃的抖了一下,眼泪珠子都在眼眶打转,却又不敢忤逆。
她连忙跪下,对太子磕了个头,作势起身。
滋啦——
束腰拓摆的八破交窬裙,侧腰处竟被挤胀的撕裂出一道口子。
“啊——”玉桑轻呼一声,跪在原地不敢动,双手捂住撕裂出,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弱小,可怜,又无助。
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信她才有鬼。
“滚回去!”忍无可忍,太子怒声呵斥。
韩唯眼神微变,这位近来让他有些看不懂的太子殿下,情绪忽然分明了起来。
玉桑咬着唇,因为裙子崩裂,想走又不敢走,在原地辗转,默默流泪。
一张带着香气的披风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裹住她身上所有的不堪。
玉桑泪眼潺潺的抬眼,看到如神兵天降的姐姐。
江慈对太子一拜,不卑不亢道:“稷大郎君,这位小娘子年轻不更事,想来也是无心,不如让我将她带下去换身衣裳,以免扫了诸位贵客的雅兴。”
太子眼睁睁的看着前一刻还可怜巴巴的人,悄悄往江慈身后挪了挪,不安分的小手已经拽住对方的裙摆。
韩唯看戏至此,轻咳一声,也发话了:“不错,没必要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婢子,坏了江大人与夫人专程准备的接风宴。稷大郎君,你看如何?”
太子深深地看了玉桑一眼,又看向江慈,露出客气的笑:“有劳江姑娘。”
江慈垂首,看着小动物般蹲在自己脚边的少女,哪里还有半分气性。
自己的锦衣玉食,长得太好,以至于胸大了些,腰细了些,才叫这小可怜穿出空胸炸腰的效果。
嗐,怪她,怪她!
“走吧。”她俯身玉桑扶起,温柔的语气里夹着安慰。
玉桑裹着姐姐的披风,紧紧挨着她,回了个软绵绵的乖巧音:“喔。”
转身之间,玉桑软绵的眼神流转出几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想让姐姐第一面就憎恶我?
你想得美!
第16章
玉桑被带到了江慈的房中。
踏进这里之前,她满怀激动,甚至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可当她真正踏进来后,那股热乎乎的情绪在眼前所见中渐渐被冲淡。
昔日的江慈,清雅淡泊似空谷幽兰,冷静大方,心思细腻。
还是个照顾起人来面面俱到的好姐姐。
除去在太子一事上格外执着,几乎没有鲜明的好恶。
但眼前这间闺房,明明还是往昔的轮廓,内里却大不相同。
帘布样式新颖,地毯厚实松软,皆是如今最时兴的西域名品。
房内燃香薰,是十分清新的香气。
依着灯座摆放的绣具及灯座烛臂上挂着的那只绣了鸳鸯的荷包,藏满小女儿情怀。
还有……
吱呀一声,江慈大方打开自己的衣柜,各式各样的衣裙展现在玉桑眼前。
“我的衣裳或许不大适合你,不过你挑一挑,捡一套差不多的先顶上,待明日我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
玉桑咋舌:“这、这些都是娘子的吗?”
江慈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心里有些小小的虚荣,扬扬下巴:“这里都是应季新做的,过季的和旧的早搬出去压箱底了……”
意识到对方身上穿的就是当季压箱底的旧衣裳,江慈赶紧转了话茬:“来选呀!”
玉桑讷讷点头,人走到衣柜前,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
刚进江家那阵,玉桑的人生无异于一个华丽的逆转。
吃得好住得好,还有名师来教导。
玉桑心中欢喜难以平息,每日都期待明日会见识到什么。
可很快她就发现,她得到的一切里,唯独没有漂亮衣裳和华丽钗饰。
她的行动范围只限于那方院落,春去秋来,皆是暗淡素服裹身,荆钗布带束发。
不仅是她,江慈也不爱打扮,同个颜色的衣裳,她能穿一年四季。
玉桑不懂,所以问姐姐,她什么时候可以穿漂亮的衣裙。
彼时,江慈站在她身后,素手握起一把长发,轻轻为她梳理。
她告诉玉桑,人衬衣裳和衣裳衬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只有蠢笨的女子才觉得人应靠衣装,聪明的女子,什么衣裳都能惹人眼球。
等她什么时候能将一身灰扑素服都穿出风情,荆钗布带也能装扮出彩,就可以换装了。
玉桑琢磨好一阵,方才想明白,问题不在衣裳,在她自己身上。
从那以后,她认认真真跟着药师学调配护养头发的香膏,跟着舞姬扭腰拉颈折腿,行走坐卧,都要对着镜子练习多遍,直至习惯成自然。
每日睡前与起身后,护养肌肤便是头等大事。
三年后,她第一次随姐姐出游去城外山庄避暑,因爱极了那成片的绿叶荷花,便求了艘小船荡去湖中耍玩。
烈日骄阳下,眼中景色皆被灼得明亮,她卧在船头,探身撩水。
忽然,飞来一块石子儿,不偏不倚砸在船前,溅起水花一片。
她轻呼起身,乌发垂落,衣袍松散,无措的望向岸上。
岸边柳荫下,那本着戏谑之意投石作恶之人微微错愕,继而惊艳。
当夜,她一改素雅精心装扮,艳色十足,在姐姐的陪伴下款款入席。
原本于席间谈笑风生的青年见到她时,于短暂的疑惑后震惊,手中杯盏轻轻一颤,酒液偏洒。
山庄惊鸿一瞥,他同她表明身份,带她进宫。
……
“你怎的不选?”见玉桑站着不动,江慈出声催促。
玉桑意识回神,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