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身骗心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动物?”
“啊?”郁晚眉毛拧成弯儿,“问题是这个?我当要考学问呢。”
曾姑娘理着手里的绢帕,对郁晚的反应见怪不怪。
那位俊俏的雇主出手大方,活儿又相对轻松,来抢单的人挤破脑袋,但对他的问题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牛啊猪啊觉得肉好吃的,有说虎啊龙啊威武霸气的,还有常见些的说猫啊狗的,反正都没到点子上。
“能试错吗?”郁晚斟酌着问,她的答案大抵是不对,但这笔单实在是个香饽饽,她不想错过。
“不能。”曾姑娘又宽慰一句,“许是人家有什么忌讳或偏好吧,答对即是有缘,答不对也无需勉强,挣钱的机会还多。”
郁晚思虑半晌没个头绪,最后一泄气,实话实说,“我喜欢大雁。”
曾姑娘眼里一亮,惊喜地望向隔墙,“噫,还真让你对上了!”
郁晚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咳了好一会儿,比起欣喜,她吃惊更甚,“真是大雁啊?”
大雁在廊州不算常见,竟这么讨巧。
曾姑娘高兴,说话也敞亮,“看来你是注定的有缘人,这银子归你挣!”
郁晚搓一搓脸,有些不真实感,言归正传,她又问:“要绑的是何人?可有什么恶行?”
银子虽香,她还是不太愿意做助纣为虐的事儿。
“地点我晚些给你,要绑的人倒也算不上大罪大恶,说是骗身骗心,雇主找不着人,要讨个情债。”
“哦,那行!”
她爽快应下,想一想这份美差,又没忍住嘿嘿笑出来。
*
是夜云厚月薄,秋意浓重,枝头的绿叶染了彩、卷了边儿,叶柄松松晃晃,一阵疾风掠过,四散飘零,归尘归土。
郁晚踏着满地落叶与月光浮跃而过,纵身翻进凌阳县北边一间独院中,轻车熟路地用匕首撬门栓。
要说这住户也是心大,门栓只搭了一半,她几乎不费工夫就将门打开来。
甫一踏进房中,郁晚瞬间滞住身上动作,气息压到近乎于无,手中刀柄握紧,一双黑亮的眸子如夜伏捕食的凶兽般罩在床榻上背对着她假寐的男子。
一般人觉察不出,此时房中全是这人时急时缓、时长时短的紊乱气息以及过快、过吵的心跳声,他显然醒着。听见了她的动静却还装睡,难怪她能这般轻易进门,原是故意撒了网等着来人钻。
果然没有事少钱多的美差,想必这待绑的人与雇主纠葛甚深,早有防备,他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放她进来,定是做了十全的准备,不知周围布了多少暗器与陷阱。
当机立断,郁晚转身出门。
半盏茶过后,房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正朝着门口来。
郁晚暗里勾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里面的人果然率先等不住。
房门极细微地“吱呀”一声,从里敞开,迈出一条修长的腿。
转瞬之间,郁晚听声辨位,先前准备好的麻袋兜头罩下,以手作刀狠狠劈向他后颈。
对方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上一软,倒进郁晚臂弯中,她将人抡上肩,提腿浮跃,身轻如燕,转眼掠出十数丈远。
月影轻浅,天边泛出鱼肚白,再过不久便要天光大亮。
郁晚百无聊赖地倚在一处粗木枝桠间,一条腿搭着悠悠晃荡。她已在给定的交货地等了半个时辰,怎的雇主还不露面?头一回遇见这等情况,是要将人送回去,还是她先存着?若是无人来领,她将人放了可还能拿到钱?
视线落向树根处,那里搁置了一方麻袋,里头的人沉沉昏睡着。若是他中途醒了,是再打昏一回?
“唉。”她长长叹一声,恼人的事真是杂乱一堆。
眼下已近拂晓的时辰,不久便可能有赶集的人路过,她还需得重新找个地方藏人。
说起来,这地方在凌阳县东门口附近,她上回来还是半年前,将被她打晕的闵宵送到这处。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可还记恨她...
正陷进某些往事中,树下突然传来窸窣的动静,麻袋里的人正扭动身子挣扎手脚。
郁晚回神,一点脚飞身下树,正落在麻袋旁边。
里头的人大抵听见了动静,动作一滞。
她未多想,抡起手刀就要劈下。
“是我!”里头的人突然出声。
手刀堪堪停在麻袋面上,郁晚歪头摆了摆耳朵,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对方说这话,是知道她是谁?
她还未出声,他又急忙补充,声音些许干哑,“是我,闵宵。”
郁晚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抽了匕首割开口袋。
闵宵乌发凌乱,松散几缕落在颈间,白皙的脸颊因长时间闷在麻袋里泛着浅浅的红,他垂着眼睛,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任由郁晚给他解束身的麻袋和绳索。
此人此景,好似和半年前的某一晚上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险些分不清今昔。
郁晚悄悄瞥他好几眼,话出口心虚得不成样子。
“...怎么是你啊?”
闵宵沉默几息,终于抬眼看她,拂晓时辰尚视物不清,但他那双眼睛水盈盈的,映着粼粼月光,像是浮着桃花瓣的池水,幽静又深邃,看得人心里轻颤。
郁晚咽了咽喉咙,恍惚间想起曾姑娘的话。
“有人花钱绑你,说你骗身骗心,要讨情债...”
她脑中发怔,越说越觉不对劲,到底已没了声音。
闵宵定定看着她,将她一脸的疑惑、惊惶和心虚尽收眼底,莫名地想看她被那些磨人的心绪恼一恼。
半晌,他总算决定放过她。
“我到处找不到你。”
郁晚瞪直了眼,唇上开开合合数回,却没发出声音。
闵宵竟然花钱雇她绑架他自己...
“你...”她的嗓音已经干涩得发哑,她清了清,勉强稳住话头,“你找我干什么?”
未及他答话,郁晚自顾自判定他的用意,急促地插话,“我已经道过歉了,也赔了银子...难道你要送我去见官?”
她可刚蹲了三个月的大牢出来,这回绑架加上污人清白,三年可蹲得出来?
“若是嫌钱不够,我再多挣些赔给你...”话到半头又没了声儿,她记起,闵宵可是能拿出一百两雇人,哪会缺钱。
她后知后觉自己唱了半天独角戏,闵宵倒是一直没发话,又心虚地去看他。他眼里情绪不明,现下倒是不像以前般将话都摆在眼睛上,她只能看出他不像是震怒。
对视片刻,闵宵眼睫忽颤,率先移开视线,他垂下眼睑,唇瓣微启,声音很轻。
“...我想见你。”
郁晚瞬时瞳孔紧缩,浑身如同塑了一层冰般僵硬,嗡鸣之声从耳道灌进她的脑中,震得她麻木又昏沉。她止不住地问自己,他说这话是何意?总不能是她想的那般?她占了他的清白,他来找她负责?
初秋的晨风带着丝丝袅袅的薄雾,拂在人身上落下一层潮湿的水汽,浸过衣裳,沁出微微凉意。
闵宵看着郁晚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抗拒与排斥,青白的手指渐趋收紧,指尖陷入掌心,身上的凉仿佛渗进骨缝和心里,让他生出怒和怨。
骗身骗心。
计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息,闵宵的话终于打破这一席比夜还漫长的沉默。
“我想见你,因我想与你合作,同向闵祥安讨债。”
他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肃正,解救了几近僵冷与窒息的郁晚。
她缓缓回过神,大喘一口气,皱起脸抱怨:“你们读书人说话都这么含糊不清、连丝带缕的吗?”
险些让她自作多情!她那般对他,若他还喜欢她、挂念她,该算个什么事儿!
闵宵未接话,面上看着冷淡,他这幅样子倒让郁晚自在些。
“你有什么债要找他讨?”她问。
“闵祥安起家之初受我父母多处帮扶,后我家道中落,度日艰难,爹娘多回向他求助,但他枉顾旧日恩情,几番推辞,现下容我暂住也是为谋好处。我忍不下这口气,需给他个教训。”
郁晚会意,但总觉莫名地怪异,闵宵说这话时如诵书般流畅地一气道出,话里也听不出憎愤之意,粗略一想,只当他是性子内敛。
她着实对他的提议心热,闵宵不会、或许也不敢杀人,而她又无法接近闵祥安,如若能两相配合自是最好,到时两人皆能全身而退,总比以命换命划算。
“怎么个合作法?”
闵宵看她一眼,郁晚不明所以,她这般热切与诚心,他怎的越发怨怼,眼神凉嗖嗖的。
“合作的法子我自然已经想好。眼下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闵宵抿一抿唇,“...你叫什么名字?”
郁晚一展眉,带着惊讶笑出来,“说来我们相识半年有余,你当真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她清了清嗓音,正色道:“我叫郁晚。”
“...郁晚。”闵宵喃喃念一遍。
“嗯?”郁晚笑盈盈地应和。
闵宵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加快砰撞,烘出一股热意,顺着血脉极快地往上窜涌。
他仓皇低头,忘了天色尚暗,她大抵看不清他的脸色。
心尖忽然生出一股酸涩和不甘。
晚,宵。
他们明明连名字都很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