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桥公山不去,那自己也没必要向太子举告了……尔朱焕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才会选了这个方案。
但现在桥公山居然在没有等到自己的情况下依旧启程了,尔朱焕额头泌出汗珠,他隐隐察觉到,桥公山的身份可能有问题。
来来回回踱步良久,尔朱焕抬头看了看日头,既然桥公山已经启程了,那自己也只能按照外甥的计划进行下去了。
李善的计划是,如果桥公山启程,那尔朱焕就要向东宫首告……但是,不能立即去首告。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立即去首告,那等于是说自己一直盯着桥公山,不然不会这么快……你能来举告,那不知道去拦着桥公山?
要知道向杨文干运送军械这件事,尔朱焕本人才是主事者。
另一方面,李善考虑的是,如果很快向太子举告,那东宫肯定会派遣人去拦截桥公山……一百多里的路,毕竟有马车,速度不会太快,应该会在第二天才能进入坊州,东宫拦截的可能性很高。
这样一来,杨文干那边如何不好说,仁智宫那边如何也不好说,但尔朱焕本人……却是彻彻底底的叛变了秦王。
李善推测,封伦的计划应该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如果桥公山没有去坊州或者仁智宫,那就不会发动……如果不发动,不管李元吉那边如何,封伦本人就不会被卷进去,那尔朱焕就惨了。
只会被认为背叛秦王……不管封伦是怎么向秦王解释的,但尔朱焕不听号令,举告桥公山,这是事实。
所以,尔朱焕需要将举告的时间点往后推,推到一定的地步,至少要保证太子知晓后,来不及派人将桥公山一行拦截在京兆内。
在等待的同时,尔朱焕在心里想,不管是尔朱一族还是申国公一族,都擅军略之道,这点上外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在谋略心计这方面,李怀仁完全不类父母两族。
事实上,这个计划也耗费了李善大量的脑细胞……在保证尔朱焕安全的同时,还要保住仁智宫不出大的变故,同时还要尽量将封伦这个幕后主谋给揪出来大白于天下。
步骤、时间点、细节、路程,这些都需要精密的安排,李善觉得,这是自己穿越而来历次事件中操作难度最高的一次尝试。
在等待中,七月十三日的太阳缓缓西下,黄昏时分的余晖洒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古城中,李善在等着消息,封伦也在等着消息,甚至还没有下衙的裴世矩也在等着消息,虽然他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消息。
尔朱焕刻意的在禁苑转了一圈,然后在长林门等处露了行迹,这才进入了东宫,宵禁还没到,但马上就要关城门了……城门一关,即使是太子也没有资格出城。
但一刻钟后,尔朱焕额头满是汗珠,揪住一个宫人低声喝问:“太子呢?!”
尔朱焕没想到,太子居然不在东宫……这由不得他不急,这么关键的时刻,太子居然也离奇失踪了。
确认宫人都不知晓,尔朱焕心急如焚,派人去请了东宫最重要的几位幕僚。
王珪、魏征、韦挺陆续抵达,王珪这位东宫第一幕僚不知道,韦挺这位太子相交数十年的好友不知道,魏征那是更不知道了。
在尔朱焕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后,众人都是脸色大变,韦挺呵斥道:“如今局势,宜静不宜动,太子殿下托付众人,你……”
话未说完,老迈的声音传来。
“能及时提点,即刻来报,已然不易,勿要苛求。”
裴世矩缓步而来,身侧是略有些狼狈的太子李建成。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走样
李建成的神情有些缥缈,似乎有些紧张,却又不是众人觉得的那种紧张,尔朱焕用快捷而焦急的口吻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都打了无数遍草稿了,尔朱焕口吻虽急切,但说得条理非常明晰……从意外的发现桥公山没有当值,到确认桥公山今日早晨带着七八辆马车出京,再到查点库存军械的确少了一批,甚至尔朱焕还亲自去了一趟长乐坡,以防被人发现漏洞。
还没等尔朱焕说起,李建成这位大唐太子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快,连夜……派人连夜出城!”
“一定要拦住!”
李建成慌的已经没了主意。
王珪与裴世矩对视了眼,前者摇头道:“北衙禁军执掌宫禁,留守的是右千牛卫大将军张瑾,但外城门乃是左武候府卫所辖,只怕不肯开城门。”
所谓的左右武候府卫也就是后来的左右金吾卫,类似于汉时的执金吾,掌徼巡京师,禁备盗贼,执行宵禁,虽然他们不是长安外城门的直接管理者,但想在夜间在大街上游荡,还要出城……不绕过左右武候府卫是不可能的。
而左右武候府卫的两位大将军虽然都不是秦王一脉,但距离东宫更远,绝不可能冒着被李渊、李世民问责的风险打开城门的。
“来不及了。”魏征阴着脸说:“从长安至坊州百多里,明日就能抵达坊州,拦不住他们的。”
李建成呆若木鸡的看着尔朱焕,而后者一脸的委屈……虽然是自己指定尔朱焕来负责这件事,桥公山出京,说起来他也有责任,但尔朱焕在察觉的第一时间就来报了。
裴世矩拉着脸在心里琢磨,难道他是秦王的人……这种可能性不小,毕竟桥公山这时候送军械去坊州,一个不好就要被察觉,到时候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如果是秦王的人,这倒是好解释了……桥公山直奔仁智宫举告太子谋反。
这么简单的道理,裴世矩能想得到,王珪、魏征、韦挺也能想得到,个个脸色阴沉。
但裴世矩想的比其他几个人更多,他总觉得仁智宫那边会出现什么,而且李善肯定知道什么,想了想后这位老狐狸看向了韦挺,“桥公山此人乃是何人举荐入东宫的?”
韦挺跟着李建成的时日最长,回忆了会儿后忍不住看了眼李建成才说:“陛下龙潜晋阳时,桥公山为陛下亲卫,后攻入长安被拨入唐王世子府。”
接下来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桥公山或许就是李渊塞过来的,或许早年是刻意襄助,但在去年天台山一战之后,李渊开始动用桥公山这颗棋子。
如果真的是李渊的手段,那说明李渊准备用这种方式将谋反这顶帽子扣在了长子的脑袋上,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易储。
韦挺的脸都涨红了,“殿下,起兵吧!”
“起兵?”李建成显得有些茫然,拿什么起兵?
靠着李高迁与东宫那仅剩下的几个将校统率的三千长林军吗?
李建成再蠢也知道,如果真的是父亲的手段,怎么可能不在长安以及长安周边安排后手……只怕自己前脚起兵,后脚就要兵败了。
魏征长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玄成!”王珪低喝一声,“说这等话作甚!”
裴世矩瞥了眼魏征,这位太子洗马在去年末到今年初,几度强烈建言起兵袭杀承乾殿,只要能杀了秦王,大事可定……以陛下的年纪是等不到小皇子成年的,除非想让才建国十年的大唐帝国崩塌,那太子依旧是陛下的第一选择。
平心而论,裴世矩很清楚魏征的建言有可取之处,但当时就是他私下劝阻了太子,原因也很简单,去年末,李善还是灵州军的主帅,今年初,苏定方是灵州军的主帅……在那种情况下,裴世矩怎么肯,怎么敢动手呢?
等苏定方卸任灵州军主帅之后,李世民已经很少居住在承乾殿了,再之后就开始准备出京避暑……魏征惋惜太子没有抓住时机,却不知道这个时机并不存在。
王珪沉思半响后看向裴世矩,“弘大兄?”
裴世矩捋须缓缓道:“事尚未败坏至此。”
“裴公!”太子李建成眼睛一亮,“桥公山未必是二弟的人,也未必会去仁智宫?”
“当是秦王的人手,但应该不是陛下的人。”裴世矩轻声道:“若是陛下……桥公山早晨出京,今日长安应有异动。”
“并无异动。”尔朱焕很确定的说:“长林军无异状,北衙禁军也无异状。”
魏征狐疑的看着裴世矩,“裴公以此断言?”
当然不是,裴世矩判断的根据在于李善。
如果这是李渊的手段,李善不可能回日月潭……难道他不怕老夫在临死之际的绝望中攻打日月潭吗?
要知道谋反,长林军未必有用,但攻打日月潭就未必了……罗阳罗寿想必是肯的。
最重要的是,裴世矩很了解李善,这位魏嗣王看似常剑走偏锋,但实际上是个很谨慎的人……在大局已定的前提下,将自己置与险地,这不是李怀仁的作风。
如果真的是李渊决意要以这样的手段易储,裴世矩相信,李善一定会将家人以及日月潭中关系亲近的人全都转移走,以免遇到危险。
不过,这个理由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而且裴世矩隐隐察觉到,以逻辑来推断,如果不是陛下动手,那很可能是秦王动手……但如果是秦王下手,李善同样不会回日月潭。
所以,裴世矩感觉也不太像是秦王的手段,不过这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明日开城门后即知分晓。”
王珪点头道:“若是陛下的手段,桥公山往仁智宫举告,以此为借口……长安内外必有异动。”
终于冷静下来的李建成摩挲着身下的竹榻,“诸位以为,将如何处之?”
“不可妄动。”裴世矩显然已经考虑好了,“太子殿下明日遣派人手去仁智宫问安陛下,以为试探,若有异动,太子……”
顿了顿,裴世矩才加重语气道:“太子携不超过十人的随从,赶往仁智宫请罪。”
王珪眼睛一亮,“弘大兄好计策!”
李建成以几乎孤身请罪的方式前往仁智宫,一方面将姿态摆到了最低点,而关键是另一方面,隐隐透出了一个意思……这是有人刻意陷害。
良久之后,李建成咬着牙用力点头。
从这一刻开始,封伦的计划就开始走样了,一切都向着谁都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谁让李善是个穿越者呢,硬生生的将事情提前捅给了东宫。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理由
在东宫众人惶恐不安的时候,在裴世矩暗暗猜测李善到底在这次事件中充当一个什么角色的时候,日月潭的气氛也算不上多轻松。
黄昏时分,后院中的李善还在殷勤的服侍妻子,但崔十一娘虽然今天孕吐不断,却很敏锐的察觉到丈夫急躁、不安的情绪。
“不碍事。”崔十一娘挥挥手,但随即又是一阵呕吐,但中午就没吃什么,干呕了一阵后什么都没吐出来。
李善有些急躁,虽然知道孕吐是难免的,但也按耐不住,让侍女去准备帖子,明日去太医署请个名医过来瞧瞧。
崔十一娘也没反对,只是觉得嘴里发苦,看看镜子,小脸都皱成一团了,干脆将丈夫赶出去……很有点卫子夫不愿见汉武帝的意思。
被赶到前院的李善久久的坐在东院的花园中,遮蔽着夕阳余晖的大树投下阴凉,但却无法驱赶走李善心中的焦虑。
这样的煎熬,实在是太熬人了。
除了那次从顾集镇冲出死战之外,李善还没有做过这么没有把握的事,他大致上已经猜得到封伦想做什么了,或者说齐王想做什么了,无非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这种操作的难度非常高,他不觉得李元吉、封伦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李善也能大致的确认,仁智宫即使有变故,至少李渊、李世民应该是能脱身的,虽然后面自己难以解释,但只有这两人活着,就不会出大问题。
但李善并没有把握将封伦给揪出来,如果不能,那舅舅尔朱焕那边就不太好办了……虽然自己已经安排了些小手段,但能不能起到作用很难说。
“阿郎。”
“阿黑来了,坐下说话。”李善招手道:“都准备好了?”
“战马、军械、铠甲均已齐备,共计点五百一十二人,备战马九百三十二匹。”刘黑儿如数家珍的说了一遍,迟疑了会儿才问道:“阿郎是准备……”
“别怕。”李善笑了笑,“或有变故,但也不一定,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刘黑儿没继续问下去,他知道自己虽然执掌亲卫,但比起来,其他的亲卫头目更得李善信任。
李善随口问道:“原本不知,月余前才偶尔知晓,刘仚成是你父亲?”
“是。”
“难怪你叔父依附梁师都。”李善叹了口气,“只望你勿要心中生怨。”
“父亲……”刘黑儿神色有些哀伤,“似乎太子早就忘了父亲。”
武德四年,稽胡酋帅刘仚成拥众数万,从盐州南下,越过长城,屯兵延州卢子关外,那时候洛阳大战正酣,李渊遣派太子李建成率兵讨伐,但还没到地方,延州总管段德操出击,斩首百余,俘虏千余。
稽胡诸多首领见唐军勇武,有意请降内附,其中酋帅刘仚成就是态度最坚定的,最终太子李建成接纳了请降,但因为稽胡兵马过多,居然想杀降……消息泄露后,多名稽胡首领被杀,刘仚成重伤逃遁逃亡朔方依附梁师都,最终伤重而亡。
这也是后来刘女匿成、刘黑儿率稽胡部落南下躲避草原饥荒的时候,选择依附梁师都的关键的原因……那一次即使消息泄露,但李建成举起屠刀,杀戮稽胡族人逾六千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