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杜如晦对视了眼,心里都有些许震惊……这样的言谈,从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郎嘴里说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这个年纪,又长于岭南那等荒地,只怕史书都没读完呢。
房玄龄拱手笑道:“恭喜陛下,得此英杰贤才。”
李世民指了指房玄龄,大笑道:“玄龄、克明均数度举荐,孤自当纳之。”
长孙无忌突然说:“怀仁是今日启程吧?”
“不错。”李世民嗤笑了声,“东宫遣太子洗马魏玄成送别。”
众人都知道李世民为什么如此嗤笑……献上如此明志策,早就将李善揽入麾下,太子居然还巴巴的遣心腹幕僚相送。
还是房玄龄厚道,笑道:“去岁怀仁随军,对魏玄成有相救之恩,后清河事变,魏玄成又得怀仁襄助,倒是理应相送。”
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凌敬,“早知如此,殿下当使凌公……”
凌敬忍不住反驳道:“小儿辈外放,难道还要长辈送至灞桥?”
此刻灞桥边,人头耸动,皆是来送别之人……其实灞桥送别,也就是李善起的头。
今日来送别的人相当的多,除却走的近的王仁表、张文瓘、房遗直等人外,长孙无忌、尉迟宝琳等秦王府子弟也到了,就连李昭德今日也被放了出来。
还有不少同科进士也来相送,惋惜李善没能去解县的杨思谊,以及太子舍人卢承基等等,甚至还有些慕名而来的……
李善苦笑拱手,“骤然外放,尚无时日推敲……”
送别诗是诗文的一大分类,但一般来说都有明确的指向,李善昨晚想了又想也没找到合适的……反正他也不指望真的以诗才留名。
嗯,总要给老李老杜小李小杜他们留点机会啊。
看不少人面露失望之色,李善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小心啊,以后还是得尽量削除自己在这方面的声望。
要知道,如今坊间传言……东山李怀仁,非传世名篇不出。
李善知道后啼笑皆非,要自己做些非传世名篇……可能更困难点。
随手折断桥边折柳,李善轻声道:“《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今日携折柳北上,依稀可忆故人。”
李善身后的马周嘴唇动了动,可能是想骂身前的装逼犯……他看见对面两人都有意动之色。
对面众人中,站在前头的两位身份不凡,魏征此来,已明言代太子相送,他身侧是一直赋闲在家的淮阳王李道玄。
魏征是太子洗马,李道玄之前虽在李世民麾下,但在夺嫡中并无明显立场……当然了,在下博一战之后,他已经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
两人身后都是小辈子弟,房遗直轻声道:“如此风仪,必为铭传。”
卢承基笑道:“今日怀仁灞桥折柳,他日当为惯例。”
哎,灞桥相送虽然起源于唐,但其实是贞观年间才盛行的,因为灞桥为关中交通要冲,但凡东行都要路过,所以在桥边设驿站,之后送别才固定在灞桥。
现在好了,李善提前弄出了灞桥送别,就连灞桥折柳的署名权都抢走了。
不过,柳喻离别之意,古书有之,倒不是李善赋予的。
一一再行礼后,李善翻身上马,纵驰过桥,身后是穿戴铠甲,手持马槊,背负弓箭的亲卫。
长途跋涉,不可能一直穿戴铠甲,只是今日临行,亲卫头领王君昊特地交代,意为振士气……这是他叔父名将王伏宝的惯例。
勒住缰绳,李善回头望去,共计一百亲卫,八十护兵,平阳公主还送来二十亲卫,人数已经过了两百。
虽然如今代州看似安稳,但不管是李世民还是魏征都提醒过,突厥不会坐视马邑投唐,必会大举来犯,这个代县令的下场是很难说的。
高政满虽然决意投唐,但本人的政治立场却很难说,李高迁是东宫嫡系,刘世让性情跋扈,又与并州总管李神符有仇……一团乱麻,李善能不能独善其身,也很难说。
李善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向去路,心中突起豪情。
当日于山东,那般困境,我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史万宝、刘黑闼,都是史书上铭刻的名字,不都倒在我的脚下吗?
突厥看似势大,但几年之后就轰然倒塌,如今到底有多少分量呢?
裴世矩,你将我送到这个位置上,我如何能让你失望呢?
此去河东,必让你举荐贤才之名响彻天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惨状
小蛮努力将油伞举高,但李善往前走了几步,雨水立即染湿了他的面庞,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淅淅沥沥的小雨击打在碎砖断瓦之上,劲风席卷而来,将雨水刮的雾蒙蒙一片,三两棵半残的树发出沙沙声响。
身后两百余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只偶尔听得见马匹的响鼻声。
半个月的跋涉,李善并不觉得辛苦,心中犹有豪情,但等他进了代县,在小吏的指引下来到县衙之后,天降小雨,不仅浇湿了他的身躯,也将他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难怪数度出征雁门郡的李世民不太看好自己这一行……特娘的,连县衙都这模样!
大门居然还是变色的,仔细看看……原来是其中一扇门被烧焦了。
里面的大堂远远看上去还能入眼,但走得近了,李善都不敢进去……王君昊试着踢了一脚,屋子登时摇摇欲坠,屋顶落下一阵灰尘。
左右的佐官、属官吏员的屋子……只有一片残砖断瓦,露出的木头看上去也被烧焦了。
后院……好吧,已经没有后院了,只有一片空地,地上的野草还挺茂盛呢。
对历史还算熟悉的李善咽了口唾沫,难道唐朝也有官不修衙的规矩?
就算有,也不至于这样吧?!
去年李善随军,是从河东道穿插而过的,这次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县衙,不说多好,至少能住……特娘的今晚我住在哪?
而且还不止我一个人,屁股后面还有两百多号呢!
一旁的马周也是瞠目结舌,上前问了几句一旁的吏员。
那吏员是个小老头,牙齿焦黄,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恭敬的禀报道:“明府,修了被烧,烧了再修……就这模样了。”
李善叹了口气,“那上任代县令呢?”
小老头嘿嘿笑道:“上任明府离任乃武德四年十二月。”
麻痹都快两年了,也就是说代县令已经出缺两年了,都没人肯来……李善无语了,不过也想得通。
那时候正好是最后一任代州总管李大恩兵败身死,突厥大军攻占雁门,肆意出入河东道,朝议撤销代州总管,代县令虽然没撤销,但还真没人肯来赴任……说不定今天上任,第二天突厥就杀到门外了。
两年空缺期,的确没必要修衙了,反正修好还是会被烧掉。
惨,真是惨啊!
长长叹了口气,李善点了点那小吏,“落脚何处,总不会没有安排吧?”
一个时辰后,在驿馆落下脚,周边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地方能容纳两百多号带着马匹、马车的地方。
最终还是在小吏的介绍下,大部分人在城外一个庄子住下,王君昊、朱八、赵大等人在驿馆护卫……那个庄子的主人早在武德四年就南下去了太原府。
驿馆可不是酒店,条件只是马马虎虎,弄了点热水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李善坐在榻边,周氏和小蛮在身后给他盘着头发。
小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声音清脆悦耳,一个劲的埋怨条件太差。
李善听得直打瞌睡,他前世是苦孩子出身,吃的苦多了,这点事儿倒不放在心上……但如果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两百多人都跟着自己吃苦?
从长安启程后的一路上,李善曾经细细想过,后世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唐朝初年,社会基层的控制权大都落在门阀世家以及地方豪族手中,自己能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大约是劝农桑、兴水利、教化民众之类的,主要精力应该还是放在伤兵营筹建上……关于这一条,李渊是做出明确批示的,为马邑、雁门后盾,设伤兵营以振军中士气。
但现在看来,首先要做的是盖房子……还好齐老三、周二郎那些熟手都在,在本地建个砖窑问题不大,而且所谓的河东道就是后世的山西省,产煤大省啊。
李善在心里盘算,身后的周氏盘好了发髻,接过小蛮递来发簪串上,小声说:“妾身和小蛮妹妹不碍事,只是这驿馆潮湿阴暗,实在委屈了郎君。”
“委屈?”
“毕竟郎君爵封县公……”
李善笑着打断了周氏的话,“虽爵封县公,但也不过百里侯而已,何谈委屈?”
李善算是个异数,未出仕立下大功得以封爵,偏偏又科举入仕,而且年纪太轻,又欲外放,才会有这么个县公百里侯。
随口聊了几句,李善闭上了嘴巴,在心里嗤笑了声,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里,论赐爵幅度,李渊可能是排在首位的,一溜儿的国公、郡公、县公、县侯……
换句话说,李善如此年轻爵封县公的确惹人关注,但放在大环境里,也没什么……毕竟得以封爵的人太多太多了。
而且之后李世民号称“天可汗”,唐军纵横大漠草原西域,又是一批大放送……不过李二可能也觉得吃皇粮的人太多,下手剁了不少家,连魏征、杜如晦的后人都剁了。
再之后,李治再接再厉,将早年的天策府老臣大都剁了,嫡亲舅父长孙无忌都没放过……最后武则天上位,这位是最狠的,李唐宗室都剁了不少。
李善思绪放飞,越想越远,突然想起自己在长安城内的那栋宅子……临行前才发现,隔壁居然是应国公府邸。
嗯,应国公就是武士彠……李善在心里默默算着,武则天出生了吗?
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李善的胡思乱想,他收起思绪,在心里琢磨……自己看似百里侯,但因为境内有雁门重镇,所以权责不明。
临行前凌敬曾经细细分析过,李善赴任后主要是两件事,其一设伤兵营,其二是督促税赋。
伤兵营是李善出任代州令的由头,自不必说,而税赋是县令和朝廷之间最直接的联系……也是吏部考核地方县令最主要的标准。
所谓税赋,其实一分为二,一方面是纳税,一方面是徭役。
但因为代县常年战事,需壮丁出力,所以徭役这一块李善也用不着管,那么就是纳税了……每丁每年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杨思谊特地私下告诉过李善,之前两年内,代县缴纳的都不足额,而且是远远不足。
所以,只要缴纳的税赋得以提高,只要伤兵营能在战事中起到作用……李善至少在吏部的考评就不会有问题,甚至李渊可能为此嘉赏。
当然了,前提是马邑、雁门不失守,代州不被突厥攻破。
但这些,对于李善来说,远远不够。
对进门的马周点点头,李善还在心想,如果只想平安度日,如果只想逍遥一生,自己没必要走到如今的局面。
穿越而来,总想着在史书上留下点什么……
“怀仁。”马周面色严峻,“适才得报,突厥来犯。”
李善愣了下,特么欺负人啊!
麻痹我一来,你们就来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唇亡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