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理。”范十一笑了笑,“苑君璋麾下大都汉人出身,不可能驱赶大批牛羊随军,一旦出兵,必然提前储粮,市面上的粮食少了……价格自然上涨。”
周二郎用惊愕的眼神打量着范十一,喃喃道:“当日听郎君提过个典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曾经被李善笑骂“皮猴”的范十一摆出沉稳睿智的模样,心想决不能让这厮知道是郎君提前交代的。
但得意了片刻后,范十一挠挠头,“看来苑君璋今年还要再攻朔州……”
“很有可能。”周二郎眉头紧锁,“八月惨败,如今九月中旬……但苑君璋上次大败而归,损兵折将,突厥会出兵吗?”
“九月或有可能,但我问过,云州、朔州一般十月中旬就天降大雪。”
两个人正小声商量着,互相交换情报,这些都要汇总后,回头交到李善手里。
正在这时候,外间一人猛地闯进来,“不好了!”
“嗯?”周二郎回头问:“又有醉汉来闹事了?”
来人是朱氏子弟,朱八的堂弟,排行十六,去年也跟着李善出征河北,低声道:“是突厥人……”
“突厥人又如何?”范十一不屑的哼了声。
“是馆陶城外与郎君商谈的那人!”朱十六跳着脚低声说:“就是那个可汗!”
“阿史那社尔?”范十一也跳了起来,顺手将靠在墙边的刀捞在手里,迟疑道:“他认出你了?”
朱十六咽了口唾沫,“应该没有……”
当日李善在馆陶城外与阿史那社尔一共见过两面,其中一次是他和马周,另外一次是他和李道玄、马周、苏定方以及三十个亲卫,而范十一、朱十六当时都在场。
范十一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周二郎,“你去!”
的确,周二郎是最合适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直到魏县一战后才被李善收留,另一方面……
“不是每人只能买两壶酒吗?”阿史那社尔虽然是突厥打扮,但说话行事并不粗鲁,笑吟吟道:“这位苑郎君可是大行台之子,都只能买两壶呢。”
一旁的青年身材瘦削,脸白须短,好奇的看着周二郎,他是苑君璋次子苑孝政,本来还有个大哥……但半年前被高满政亲手剁了。
周二郎行礼道:“贵人临门,自当全意。”
周二郎眼角余光扫了扫,心里松了口气,店铺里留下的人不多,毕竟玉壶春已经卖了大部分,那些代县势族子弟都出去买牛买马了……他是真怕谁说漏了嘴。
馆陶县公李怀仁出任代县令?
好吧,自己一行人倒是无所谓,但消息透出去……呃,阿史那社尔也无所谓,但那位阿史那欲谷设肯定是要拔刀杀到雁门去的。
阿史那社尔大笑道:“看来你知晓某的身份。”
“是。”周二郎深吸了口气,“小人原河北道易州人氏,汉东王麾下。”
“刘黑闼旧部?”阿史那社尔大为惊诧,“怎的至此?”
“魏县、永济两战败北,汉东王兵败身死,小人在河北难以容身,投奔河东亲族。”周二郎苦着脸说:“但河东亦凋零,只能出塞行商贾事,做个伙计。”
一旁的苑君璋儿子苑孝政笑道:“当年宋金刚就是易州起兵,后败于窦建德,西奔至代州、朔州,想必是那时候留在河东的旧部吧?”
周二郎默默点头,打开酒坛,倒了两杯酒,“大人请。”
阿史那社尔一口饮尽,脸颊飞起一片红晕,脱口赞道:“果然好酒!”
“此酒清如水,烈如火,李唐陛下赐名玉壶春,被赞为北地第一名酒。”周二郎说的天花乱坠,“原本只在京兆售卖,可惜关中行禁酒令,这才移至河东。”
苑孝政好奇问:“如此好酒,却只是北地第一名酒,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名酒?”
周二郎解释道:“中土辽阔,以长江为界,南地温润多水,少凌冽之风,酒水亦温和,并不喜烈酒。”
“中土辽阔……”阿史那社尔喃喃重复了两遍,突然出了会儿神,“适才你说关中禁酒?”
周二郎连连点头,却看见阿史那社尔再次陷入沉默。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云州(中)
长城之外的广浩草原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在历史长河中起落,他们相互敌对、联盟、厮杀、吞并,类似的事也在中原大地上发生,但秦一统天下,两汉继之,虽南北对峙数百年,但再到隋唐,大一统的局面再次出现。
和中原不同,草原上的吞并、杀戮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刻,这直接导致了草原上人心不齐的境况。
如今李唐上下,虽多有畏惧突厥者,但也都知道,不管是举兵相抗还是美人厚礼,终归是拒突厥入主中原。
突厥原本是柔然的炼铁奴,后逐渐强大,取柔然而代之,号称控弦百万,对中原虎视眈眈……却不是每个人,或者说每个部落头领都希望能入主中原的。
比如此时此刻的阿史那社尔就是个例子,虽然去年受命领兵袭扰河北山东,但实际上在出兵之前曾私下劝阻,但颉利可汗却一意孤行。
颉利可汗有意入主中原,左右亲近时常宣扬天命……李唐立足不稳,如今南边大战,朝中夺嫡日烈,这些年连苑君璋、刘黑闼、高开道都能与李唐一争长短……
但阿史那社尔对此嗤之以鼻,李唐不稳,难道突厥就稳了?
如果是父亲处罗可汗在位期间,倒是有五成把握,借隋王杨政道攻取并州,东窥关中,南下中原……可惜在出征之前,父亲突然病逝,颉利可汗上位。
等颉利可汗整顿内部,掌控大局,举兵南犯并州的时候,却在代州被时任并州总管的刘世让死死拦住……没多久,秦王一战擒两王扫荡中原的战报就传来了。
与其啃李唐这块硬骨头,还不如去吞西边……近几年,西突厥常有内乱。
嗯,历史上这位阿史那社尔乘着西突厥内乱,突然西征,攻占西突厥大半领土,自号“都布可汗”。
阿史那社尔因为这等言谈,在突厥中颇受排挤,毕竟这些年突厥对李唐依旧呈现泰山压顶的态势……而且阿史那社尔虽是突厥皇族,却自小读书,是个另类。
想到了刘世让,阿史那社尔眉头就是一皱,这可真是个硬骨头啊,瞄了眼恭恭敬敬的周二郎,随口笑问道:“听闻魏县一战,汉东王溃败,其中有李善手笔……可听说此人?”
周二郎脸色微变,低下头应道:“年初迁居河东,倒是听闻……李怀仁因筹谋山东战事爵封馆陶县公。”
“馆陶县公?”阿史那社尔轻笑了声,饶有兴致的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此人虽未至弱冠之年,但却实是非凡人物……”
馆陶,是李善换回李道玄、薛忠的地方,也是李善名扬山东的开始,更是阿史那社尔起意北归之处,更是刘黑闼大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苑孝政好奇问:“李怀仁,此何等人?”
李善生擒欲谷设换回李道玄,此事在唐朝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在突厥这边却少有人知晓,苑孝政身为苑君璋之子,连李善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阿史那社尔也不回答,扫了扫店铺,“除了酒水,无其他货物?”
“大人,商队多年未出关了,此次只带了酒水……”周二郎小心翼翼问:“若大人……小人愿为效劳。”
阿史那社尔琢磨了下,“久未见商队出塞,也不为难你,无需铁器,送些茶盐过来。”
“多谢大人体谅。”周二郎行了一礼,“这两日便启程,下一趟必多带些茶盐。”
茶叶、盐都是突厥需要的,而且都是草原不能出产的,基本只能靠这些商队,阿史那社尔转头交代了句,“回头告诉尔父,商队来往,照料一二。”
“谨遵命。”苑孝政正色应道。
阿史那社尔不置可否,他这次来云州,是受颉利可汗之命来探看,苑君璋新败,是否能在今年重夺马邑……
但今日听闻李唐关中禁酒,说明很可能有饥荒,而马邑不在手,大军破雁门袭河东……就有不小的变数。
还不如直接从灵州南下攻入关内道……阿史那社尔倒是不想去啃李唐这块越来越硬的骨头,但谁让颉利可汗如此执着呢。
让店铺伙计将酒都送上马车,阿史那社尔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下次多送些酒水来。”
“呃……噢噢,小人尽量。”
阿史那社尔心想,李唐禁酒,说明粮食不够用,让对方多耗费一些粮食,这总是件好事。
苑孝政是苑君璋次子,常年打理庶务,并不擅军政,特地问了句,“酒水、盐茶出关,雁门守将理应查看……而且某记得,李唐不许互市吧?”
“对了,雁门守将是左武卫大将军江夏郡公李高迁。”
苑孝政看向阿史那社尔,“去年可汗南下,郁射设大人在忻州兵败……便是李高迁领兵。”
“此次马邑一战,李高迁领兵出塞……”
阿史那社尔微微颔首,他是处罗可汗次子,郁射设是老三,两人向来交情不错,而且都通汉学,只是两人政治立场不一样。
阿史那社尔对颉利可汗入主中原颇有异议,但对颉利可汗本人忠心耿耿,而阿史那郁射设对颉利可汗很不满……当年父汗病逝,长子奥射设已然成年,但颉利可汗勾连义成公主夺了汗位。
名义是,奥射设既丑而弱,处罗可汗嫡系多有不满,而且不久之后奥射设就一病不起,郁射设怀疑是颉利可汗下的手。
各种念头在阿史那社尔脑海中转动,他偏头看向周二郎……这是个疑点,好些年没有大批量的商队来云州了,去年大军破雁门,虽然肆意河东,但终被唐军逼退。
而且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听闻,李唐改旗易帜,并一战击溃吐谷浑主力,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伏允。
这商队不会是探子吧?
小心的咳嗽两声,周二郎露出个你们懂的神情,“江夏郡公征战沙场,但也要吃饭穿衣……”
阿史那社尔哈哈一笑,刚起的疑心登时四散,他自幼通汉学,很清楚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倒是一旁的苑孝政打量周二郎的眼神颇为玩味。
第三百六十九章 云州(下)
幽静的书房里,苑孝政长吁短叹的来回踱步,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对于自己以及父亲苑君璋的处境,苑孝政几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前坐拥朔、云两州,还算有些分量,如今失去了最重要的马邑,而且大举反攻却遭惨败,苑家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这条路的前方一片黑暗,真的要走到死吗?
苑孝政默默的在心里盘算,突然脚步一顿,抬头看见亲卫正疾步而来。
“打听到了?”
“二郎君。”亲卫上前几步,小声嘀咕了几句。
苑孝政精神一震,犹豫了会儿,换了身衣衫,大步出府,翻身上马,径直出了云中城,在一处小镇停下脚步。
“老伯你是五台人氏啊!”一个青年唾沫横飞,指手画脚,“我媳妇就是五台人!”
苑孝政站在人群外默默听着,他的爷爷苑侃曾在前隋任代州长史,自然一听就懂,代州下辖五县,代县、繁峙、原平、五台、崞县,五台是因著名的五台山而得名的。
“真的授田?”那位出身代州五台的老者一脸的狐疑,“谁能保证?”
“代州如今没有总管,但代县令许诺,不问前事,定居代县,均按丁口,一丁授田二十亩。”青年信誓旦旦的说:“而且还免除税赋三年!”
周围一片哄然声,有的人激动兴奋,有的人却大声反驳,那青年高声道:“大伙儿都知晓,这些年代州兵祸连连,好些人家都弃田逃亡,都是良田……”
苑孝政又听了片刻,悄然离去,慢悠悠的趋马回城,眼看着到了府外,又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踌躇许久才在挂着玉壶春匾额的店铺外翻身下马。
“就这样吧,再过两日启程……”正在和范十一盘点账目的周二郎侧头看见苑孝政,紧走几步,“小人见过苑郎君。”
“嗯。”苑孝政胡乱应了声就往里走,眼看着要走到后院去了,却猛地停下脚步,迟疑了下反身寻了个胡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