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悉尼歌剧院离开后,周晚打车去郊区赴约。
窗户开了一半,阳光轻柔的往里灌入,晒得她整个人暖暖的,心情本应该轻盈,但车里的老歌将她的思绪拉回了高一的暑假。
她依稀想起了周映希提起的那件事。
那年暑假,许博洲带着她和周映希去乡下的别墅度假,一来是让周映希在大自然里找找找谱曲的灵感,二来也让他们都放松放松。
她记得那天,三个人去小溪边溜达回来,她一进门就喊渴,身边的堂弟还没动身,许博洲就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果汁给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我就是伺候你的命。”
一开始,她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直到他们吃晚饭时,许博洲替她将虾一只只剥好,放入碗里,她低头开心吃着虾时,听到他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好像伺候你久了,我还真有点心动了,不然长大了,我娶你。”
“……”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猛地撞上了他的视线,只见他双手搭在桌上,身子往前伏,脸越凑越近,一双眼睛像是点燃了火光似的炙热。
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表白。
但被吓到的她,慌慌张张的说:“许博洲,我只把你当朋友。”
放下筷子后,她往房间跑。
身后传来了笑声,语气一下子从认真转为了散漫:“诶,跟你开一下玩笑而已,不必这么害怕吧。”
可这样一句似真似假的“表白”,却让她躲避了半个月。
一直到后来,很多人传他喜欢上了艺术班的班花,她才松了一口气。
窗外的风景从繁华的街道换成了田园风光时,周晚也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只是好奇心作祟,她点开了许博洲的ins账号,不过翻到了几年前的内容,也没看到有他和其他女人秀恩爱的痕迹。
她又点开了他的关注列表。
10个ID里,9个都是男性朋友,唯一的女性朋友是她。
这么多年都没恋爱?还是藏得深?毕竟很多渣男都这样。
况且以她的了解,许博洲不是那种老实、安分的男生,初中开始就绯闻不断,时不时就能听见哪个班的女生又和他表白了,她不信他的桃花运会在高考后突然斩断,反而她认为,他在澳洲这些年,应该没少玩。
做朋友,他没话说,但私生活,她还真不敢打保票。
“到了。”
司机的一声提醒,让周晚收起了手机,暂时不再去想这件事。
下车时,她刚好欣赏到了田间的落日,在秋天的夕阳下,远山近水都是温柔的,附近似乎有农场,能听见动物的叫声。
呆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享受。
“晚晚小公主。”周晚的身后忽然有人声传来,嗓音听着并不年轻,有些苍老,应该是一位耄耋老人。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开心的转身,抱住了老人:“姨奶奶。”
“叫我什么?”
“对不起,我又叫错了,Cecilia。”
老人是周晚的姨奶奶,中文名叫钱绍宜,出生在上海一户商人家庭,十八岁被母亲送来澳洲留学,一住就是一辈子。现在已是八十二岁高龄,但和一般老人不同的是,她心态格外年轻。
是一个优雅又有趣的老太太。
所以用那些传统的称呼叫她,她真会急眼。
Cecilia牵着周晚的手,走进了自己的田园小院。
这幢三层楼的小洋房,是风雨洗礼过的年岁感,红墙上爬满了花藤,院里花香四溢,长长的木桌上还摆着未插完的鲜花和花瓶。
一看它的主人就很热爱生活。
“我的晚晚小公主是越长越美啦。”Cecilia在水槽里洗了一碗新鲜的蓝莓,夕阳抹在她脖间的珍珠项链上,漂亮两个字似乎没有年龄限制。
周晚和姨奶奶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都格外的亲近。
“Cecilia也是呀,比我更美。”她脱了风衣,双手背在长裙后,欣赏起屋子里的古董和摆设。
石头壁炉边有一面墙,墙上挂慢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照片里全是Cecilia和她丈夫的亲密记忆,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舞会的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姨奶奶穿着墨绿色的洋装,和她穿着军装的丈夫跳了一支浪漫的舞。
旁边是她丈夫用英文写下的一段话。
――“我亲爱的西西莉亚,你是全世界最漂亮最优雅动人的女人,我永远爱你。”
周晚轻轻摸了摸照片,看着他们逝去的年华,眼底有泪在闪。
她知道姨奶奶宁可孤独终老,也要一人守在这间田间小院的原因,是因为她忘不掉那位搏击长空却英勇献身的空中战士,那个将热烈的爱意全部付诸给她的男人,安德鲁,澳洲皇家空军上将。
对于Cecilia来说,日复一日的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她放不下,但早可以坦然面对,她将蓝莓递给周晚:“穿制服的男人,是不是很英俊?”
周晚笑着点点头:“嗯。”
“想不想和我一样,也找一个开飞机的?”
“……”
突如其来的调侃让周晚心忽然一抖,她接过盘子,咬了一口蓝莓,敷衍答道:“这种事,还是看缘分吧。”
Cecilia望着她笑了笑。
两人吃完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又坐在沙发上,靠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
差不多10点多,周晚说有点累了,于是Cecilia带上她上了楼。
Cecilia推开一扇客房的门,笑起来很温柔:“这间房之前租给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不过他早就毕业了,房间我也收拾了一遍,今天晚上你住这里,好吗?
“当然可以,我不挑。”周晚抱了抱姨奶奶:“Cecilia,我今天晚上很开心。”
Cecilia拍拍周晚的背:“我也是,见到你很高兴。”
她看到房间里没有收起来的飞机模型,想起一件巧合的事:“对了,这个留学生呢,他是飞行员,要不要介绍给你呀。”
周晚捧着姨奶奶的脸,笑眼眯眯:“我要求很高的,一般的男人我可看不上,要娶我,得特别厉害才行。”
“哦?是吗?”Cecilia很配合她。
“嗯,那当然。”周晚打了个哈欠,把姨奶奶往外推:“好了好了,Cecilia我真的困了。”
Cecilia一直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扰你了,晚安。”
房门关上后,卧室里静到能听见阳台外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的响。
环顾了一圈后,周晚走到阳台的木门边,伸了一个懒腰,仰头闭眼,闻到郊外清新空气的瞬间,她平日里积累的紧绷和压力,化为乌有,一颗心轻飘飘的,脸上也有了笑。
有点凉,她拉上了木门,转身时,却被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吸引了注意力,她走近了点,几十张照片记录了不同地方的落日,具体的地名用经纬度代替。
每一张底下,都附上了一句“悄悄话”。
「2N,100E/今天她开心吗?」
「47°N,7°E/是她说过无数次想来的城市。」
「42°N,71°W/这里的夕阳很一般,委屈她了。」
看了三四张后,周晚皱起了眉,她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喜欢记录日落,也喜欢用经纬度去标记世界版图的人。
她突然对这个男生产生了点兴趣,只可惜,Cecilia有一点不知情,那就是男生一看就心有所属,如果她没猜错,应该还是暗恋。
-
第二天一早,周晚还要赶去市区见一个客户,匆匆和Cecilia吃完早餐后,便准备离开。
出门前,周晚轻轻戳了戳姨奶奶的脸,难得见到她调皮的一面:“Cecilia,我看你啊,一定是老糊涂了。”
Cecilia不悦的一哼:“刚住一晚,就开始挑我的毛病了。”
周晚笑了笑:“你招待的那个留学生啊,他心里早就有人了,你还打算做媒,差一点点,我们就丢脸了。”
Cecilia捂着嘴,表情夸张:“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两人又聊了聊后,Cecilia叫来了农场的朋友,拜托他送周晚安全回到市区。
等车慢慢消失在视野里后,Cecilia转身推开了栅栏。
“Cecilia女士,早上好啊。”身后突然冒出的成年男人,把她吓了一跳。
那熟悉的气息,Cecilia不用转头都知道是谁,就像招呼关系亲近的老友,边走边说:“躲在外面多久了?”
“不久,一个小时而已。”
“没胆量,怂。”
“我这叫,步步为营。”
Cecilia扭头,对上了身旁男人的视线,他们对望而笑,她指着自己的嘴说:“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做了,其他事,我一个字都没说。”
许博洲给了她一个拥抱:“要么说,Cecilia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呢。”
“就你嘴甜。”
“嘴甜也没追到老婆。”
“你不是说要什么步步为营嘛。”
“要是哪天我等不急了,我可能真会饿狼扑食,到时候,可别怪我欺负了你的小公主。”
Cecilia拍了拍许博洲的背:“你啊,就是看着太不正经。”
许博洲边脱风衣边往温暖的屋里走,将衣服随手搭在椅子上,像回自己家一样,人往松软的沙发上一坐:“但谁又能想到,我为了你的小公主,守身如玉了27年。”
懒得和这家伙扯这些感情事,Cecilia指着冰箱说:“你答应了我,我帮你一次,你就给我做一顿大餐。”
许博洲起身,走上楼梯:“Cecilia女士,我不会食言的,但先让我睡两个小时。”
-
谈及许博洲和Cecilia的缘分,要追溯到他刚来悉尼的那一年。
他为了躲避父母的控制,没有接受他们安排的住所,他也知道,只要住在市区里,无论是哪间公寓,一定会被神通广大的他们找到。于是,他寻求了周映希的帮助,认识了周映希和周晚的姨奶奶,也就是Cecilia女士。
很巧,Cecilia过世的丈夫,是一名空军。
因此,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很合拍。
许博洲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修长的双腿随意的搭着,他侧头时,似乎闻见了枕头上周晚留下的余温和香气。
回过头,他的视线正对着墙上的照片。
那是他花了四年时间,贴满的世界落日。
他一眼就盯住了那张「42°N,71°W」的照片。
是八年前,他在飞往波士顿的飞机上,拍摄到的云中夕阳。
八年一晃而过,这这一场日落,却是无论脑海中出现了多少新篇章,也无法掩埋的一段记忆。
也是一想起,他就会心颤的记忆。
那是悉尼的盛夏,波士顿的深冬。
那时,他和周晚刚刚奔赴不同的国家留学,联络还算紧密。稀疏平常的一夜,他给周晚拨去了一通电话,只是刚聊没几句,他便察觉到她心情有些低落。
“周晚,你没事吧?”
“我没事。”
“真的吗?”
“嗯,真的。”
周晚反复说了很多次没事,可他反而却更慌了,他加强了语气,逼她说出真心话:“你在我面前,还要说假话吗?”
显然这样的逼问是有效的,周晚卸下了心房,带着哭意说:“不好……我很不好……这几个月,我根本开心不起来……”
“我一点也不优秀,麻省理工的每一个学生,都比我厉害……”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呢……”
……
那一晚,周晚将所有的心事都倾诉给了自己的树洞。
说着说着,她不再忍住情绪,哭了出来。
最后,她几乎是崩溃般的说出了那句:“许博洲……我好累啊……”
隔着电话,许博洲都能感受到周晚的痛苦和无助。
听完,他只问了一句:“你想见我吗?”
周晚吸了吸鼻:“别开玩笑了,你在澳洲,我们现在又不是在祁南,能说见就见。”
许博洲记得,挂了电话后,他立刻订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机票,连衣服都没怎么收拾,随便拿了一套冬天的衣物就出了门,往机场赶。
因为时间太紧,最近的航班,需要从香港转机,时间是26个小时。
他顾不上那么多,只想尽快见到她。
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跨越的不仅仅是一万六千公里的距离。
而是一份从南半球奔赴到北半球,如浪潮汹涌的思念。
飞行落地时,正好是波士顿的傍晚。
许博洲背着行李包,穿梭在喧闹的机场,可匆忙的脚步却在人群里赫然停下,因为他没有周晚的地址。
他嘲笑自己。
想制造惊喜,但似乎失败了。
最后,他给周晚打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她赶来了机场。
有新航班落地,人流乌央的往外涌入,周晚很快被淹没在了密密麻麻的人头里,她本来就瘦小,人一多,她更不占优势。在她扒开人群,困难的往前走时,突然一个高大的身躯拦在了她身前。
还有熟悉的斥责声:“外面雪下那么大,也不知道围一条围巾再出门。”
抬头见到那张俊气的脸时,周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时刻,见到最熟悉的好朋友,她这些日子在压抑的崩溃情绪,在许博洲面前,释放了出来。
“你怎么真来了?”她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许博洲扯下围巾,围到了周晚被风吹红的脖间:“怕你在波士顿交不到朋友,怕你一个人想不开。”
粗棒针的围巾很温暖,裹着他身上滚热的气息,周晚笑着捶了捶他的胸口:“我哪有那么弱啊。”
“嗯,昨天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
周晚哑口无言,头低低的,好像怕别人看到她的脆弱,她声音很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可下一秒,她的手被拽住。
许博洲问:“要不要借你肩膀先哭一下?”
“不需要。”周晚摇头,但眼里的泪已经滴下了几颗,鼻尖越来越红。
许博洲又一次扯住了她的手,这次连同她的人往自己怀里带:“我飞了26个小时,你是不是得给我点面子啊。”
忽然,他的声音放得极其温柔:“靠一靠吧。”
远在他乡的人,最害怕的不是忍受孤独,而是怕在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听见了好朋友的声音,感受到了最熟悉的那份温情。
周晚再也克制不住即将崩塌的情绪,她转身,将头埋进了许博洲胸膛上,眼泪掉落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慢慢地,她揪住了他的衣袖,躲在他怀里不顾旁人的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