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肉连齿(一)
次日,黎锦秀下班后没按时回家,而是去了一趟灵澄寺。
上一次出事王亦被吓得不轻,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呆在黎锦秀身边。原本徐喻安排王亦跟着黎锦秀只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眼看着黎锦秀好转了,跟着他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就给王亦换了工作岗位,也没再给黎锦秀安排私人助理,现在跟着黎锦秀的除了杨之夏,就是叶帆和樊赤云那几个上次胆子大的保镖。
一行人入寺到了地藏殿,黎锦秀独自进去。
殿内,地藏菩萨身披宝纱、结跏跌坐,左手持锡杖、右手持如意宝珠,垂目敛眉、法相慈悲。在他的两侧,除了道明与悯公,还立着地府十殿阎罗像,黎锦秀曾见过的秦广王也在其中。
“施主。”
黎锦秀澄清了心绪,在寺庙僧人的引导下上香、跪拜,最后有些忐忑不安地发愿。
地狱未空不成佛,求诸所愿皆满足。
虽然不知为何地藏菩萨要引荐他进入叁合,但在壁外城的经历告诉黎锦秀,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世界,他已经心生胆怯和畏惧。
想到这里,黎锦秀自嘲地笑了笑,菩萨应当也会笑他不堪大任吧。
但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
表面上看起来开朗而肆意,实际上却是一个懦弱胆小、唯唯诺诺的人,所有的不知天高地厚和不自量力都会在撞了南墙之后化作虚无,从此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叁合的事是如此,他和尹莘的事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他畏惧他和尹莘的关系曝光后产生的改变――那些他可能无法应付的改变,尹莘也不会选择独自抱着遗憾离开。而他在尹莘离开后,却又开始后悔、痛苦,悔恨自己从前没能迈出勇敢的那一步。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黎锦秀不止一次想,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换尹莘活着――
黎锦秀额头轻触地面,紧闭着双眼,心中郁结难解,四肢发冷。
这时,一道温和的金光笼罩了他的身体,黎锦秀没有抬起头或者睁开眼,却看到了地藏菩萨的法相。
菩萨轻轻地微笑着,不发一言。
黎锦秀的胸腔里涌动着一种特别的冲动,可他的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施主。”
僧人轻声呼唤,黎锦秀恍然回神,一切复归平静。
直到走出灵澄寺,上了车,黎锦秀才反应过来,地藏菩萨忘了他要辞职……不,应该说,地藏菩萨糊弄了他?
杨之夏见他一脸复杂,便问道:“老板,怎么了?”
黎锦秀摇了摇头。
“去锦城小馆吃饭吗?”杨之夏问。
今天徐喻和尹朴声出差,家里没人,黎锦秀道:“把我送回紫云路,你们就下班吧。”
紫云路是尹家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好。”
车辆驶入一条安静的小巷,停在了一座叁进宅院的侧门,黎锦秀没让他们送进去,自行提了刚上市的杨梅下车,取出钥匙开门。
侧门进去,穿过一道圆月拱门,黎锦秀遇上了清扫蔷薇树下那一地落花的张姨。
“小秀回来了。”张姨说道。
黎锦秀颔首:“嗯,回来了。”
他进了垂花门,从游廊绕过水阁、假山和池塘,来到了里院的正厅。米家奶奶米欣繁与堂姐尹萱正坐在台阶下闲聊,两人看到黎锦秀了便忍不住带着笑意起身走过来。
“锦秀来了。”
黎锦秀过去:“奶奶,萱姐。”
他亲奶奶米欣荣和尹莘的奶奶米欣繁是亲姐妹。米欣荣和他的丈夫钟爱文走得早,黎锦秀的父母一个忙着上山下乡,一个忙着侦察抓捕,又分散两地,没办法照顾年幼的黎锦秀,他们便常常将黎锦秀送到尹家,后来更是直接让黎锦秀留了在尹家,由尹莘的父母代为照顾。
黎锦秀的父母忙,尹朴声与徐喻也闲不到哪去,即便家里有保姆和家庭教师,但也需要家里人照看,因此只要尹莘没生病,尹莘和黎锦秀也常常被送到米欣繁这儿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米欣繁好些天没见着黎锦秀了,握着黎锦秀的手就忍不住念叨:“瘦了,瘦了,哎,我就说,上班不要那么累,你爸妈还都干得动,有什么事你躲着点,让他们去。”
黎锦秀笑道:“我就那么没良心。”
“你的确是没良心,都快一个月都没过来。”米欣繁佯装生气。
黎锦秀连忙认错:“我知道错了,这不就过来了。”
尹萱看着他手里那个巨大的礼盒,问道:“拿了什么?这么大一盒。”
“杨梅,下午才送过来。”黎锦秀打开手里的礼盒,礼盒里装得是一颗一颗分开了、摆得规规矩矩的杨梅,又大又紫。
尹萱接了过去,说道:“这个不能放,我让阿姨洗了盛上来。”
米欣繁拉着黎锦秀进屋,黎锦秀没看到尹爷爷的身影,问道:“爷爷呢?”
“在厨房,说要给你们做饭。”
米欣繁让他俩在沙发上坐下,吩咐阿姨送茶水、点心和干果上来:“夏威夷果和松子,锦秀爱吃,茶就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是要哪一年?”
“前年。”
“您刚刚说给小秀留的流沙千层糕要一起送上来吗?”
“好,分量少点,待会儿就吃饭了。”
“好的。”
而另一边,黎锦秀问尹萱:“柳哥和彤彤呢?”
“你柳哥参加一个欧洲的研讨会去了,彤彤跟着咱们爷爷在厨房玩。”尹萱打量着他的脸,见他下颌线条更分明了,压低了声音:“你是瘦了。”
黎锦秀掩饰地笑了笑:“那我待会儿多吃点。”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徐喻和尹朴声没跟他们说,黎锦秀也不会提。
米欣繁问:“你们姐弟俩在说什么?”
尹萱道:“我在说我们医院里的八卦。”尹萱是医生,所在的医院数一数二。
“说什么,我也听听。”米欣繁感兴趣了。
尹萱本来是随口胡扯,眼珠子一转还真让她想起一个,道:“前两天牙科出了一件事。”
“有个病人吃肉总塞牙,他讳疾忌医,不愿意来医院治疗,总是拖好久才会来一次,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崩了两颗牙,血流不止,这下不得不来医院看病了。当时是牙科的徐医生给他治疗――奶奶,你认识徐医生,就是徐盈,和我是研究生校友那一个。”尹萱补充解释了一下。
米欣繁想起徐医生的脸:“上次我去你们医院见到过的那个小徐医生。”
尹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徐盈给他做治疗,发现他那叁颗牙牙根都坏了,牙槽骨退缩、牙龈萎缩,牙周炎相当严重,徐盈就说不对劲儿啊,之前的病历没有这这么严重,就问他牙齿是怎么崩掉的?”
“那个病人不肯说,陪同他来的家属就说,是牙缝里塞了太多的肉,她帮他清理的时候不小心把两颗牙齿给扯坏了。”
米欣繁摸着自己的腮帮子,又是难受又是好奇,她像个孩子一样追问道:“然后呢?”
这时茶点都上来了,尹萱抿了口茶继续说:“徐盈暂时处理了那个病人牙龈上的伤口,看着牙龈的创口有些地方难看,有些地方又比较整齐,他觉得纳闷,就问那个家属用的是什么东西,那家属说牙线、牙签,还有挖耳勺。”
“那家属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叁四岁,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没想到那么大劲儿。徐盈虽然有点怀疑他们偷偷做了什么不好意思说,但本着尊重病人的想法,他没多问,只跟病人讨论了之后的牙周治疗。”
“因为病人牙槽萎缩得不算特别严重,徐盈就提出先种牙,再做连冠,同时治疗牙周炎,那病人同意了,就这么做了。”尹萱停顿了一下,抬了抬眉毛,“结果没过几天,那个病人牙齿又崩了。”
“这次比上一次更严重,半口牙都给毁了。”
别说米欣繁了,黎锦秀都有点懵:“怎么会这样?是没遵医嘱吗?”
尹萱要摇了摇头:“不止。”
“病人的家属哭着说,他非要吃有嚼劲的肉,尤其是牛板筋,结果一口牙都被肉塞住了,还逼她给他弄出来,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就这样了。徐盈无话可说,只能再给他治疗、再处理。”
“可就在他们治疗的时候,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了那个病人的脸上,打得那个病人眼冒金星、口吐血沫,牙龈里还没固定的螺丝都飞了出去。”
“还好徐盈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把电钻收了回来,不然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黎锦秀的“怎么会这样”还没问出口,米欣繁就明白了:“医疗故事转家庭情感频道了。”
“奶奶说得对。”
尹萱嘿嘿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个打病人的女人才是他的老婆,而那个陪他来看牙的家属是他外面包养的小叁。”
黎锦秀道:“原来是这样。”
尹萱又说:“病人老婆在牙科又哭又闹,旁边的人一没拉住,她就冲上去啪啪扇那病人的耳光,徐盈就有点着急,劝她说――”
“‘别打了,再打他的牙保不住了。’”
“他老婆说:‘保不住才好,一张嘴巴臭死人了,天天不知道哪吃的肉,塞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还让我给他剃,我看都不想看……’”
“那个病人本来一直没做声,不知道哪句话触了他的眉头,冲起来掐着他老婆的脖子面色狰狞地大喊‘闭嘴!闭嘴!’”
“一直到医院保安和警察来了才把这两口子彻底拉开,徐盈吓得够呛,结果,那个小叁早就趁乱跑了。”
米欣繁啧啧感叹:“自作孽。”
“可不是么?”
尹萱又想起什么,道:“噢对了,这个人锦秀可能认识,听说是中天一个股东的公子,姓汪,叫汪平安?说是怕被家里人发现,所以才到我们医院来看病,没想到闹得更不可开交。”
米欣繁问:“锦秀认识吗?”
黎锦秀还真认识这个人。
“他叫汪屏安,屏风的屏,是我高中时候的校友,前几天因为一个项目他还约过我聚餐,那时候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黎锦秀回忆起那天谈笑风生的汪屏安。
米欣繁不悦地摇了摇头:“这人不好,少跟他来往。”
她有条有理地分析:“讳疾忌医、不遵医嘱,说明这个人自大又固执,分不清轻重缓急。瞒着妻子带小叁偷偷看病,被发现了又和妻子扭打,说明他私德有亏、人品不好,能力也不行――连家事都处理不好的人怎么能处理得好其他事?”
尹萱深以为然:“奶奶英明。”
正说着,尹家爷爷尹谦牵着尹幼彤走出来。
“彤彤看谁来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黎锦秀回过头,看到了爷爷和小侄女。
尹谦松开手,尹幼彤蹦蹦哒哒地跑过来,对着黎锦秀张开了双手:“秀叔叔!”
黎锦秀站起身,带着笑抱住她:“我的小彤彤!”又对爷爷说:“爷爷。”
尹谦乐呵呵地笑:“爷爷给你做了野生大黄鱼,等会儿尝尝爷爷的手艺。“
“好。”
尹幼彤坐黎锦秀的胳膊上,高兴地说道:“还有妈妈爱吃的鲜虾鸡丝春卷和我爱吃的鲍鱼红烧肉。爷爷可厉害了!唰唰唰就做好了!”
米欣繁道:“你们爷爷跟着厨师苦练了好久,就等着你们过来亮一手。”她说着,又问尹谦:“上菜了吗?”
尹谦道:“我让摆在后面的花厅里了,海棠和玉兰都开了,热热闹闹的”
“那过去吧。”
说完,米欣繁还不忘提醒阿姨把黎锦秀带来的杨梅送过去。
几人去花厅,尹萱挽着尹谦和米欣繁的手走在前面,黎锦秀抱着尹幼彤落后了一步。黎锦秀习惯性地去看自己左边,以前尹莘就总走在他的左边。
尹幼彤抱着双手圈着黎锦秀的脖子,轻声问:“秀叔叔,你是不是想莘舅舅了。”
黎锦秀“嗯”了一声。
“彤彤也想他了。”彤彤将自己的头靠在了黎锦秀的肩膀上,“但是妈妈说,我不能随便说出来,因为大家都会难过。”
黎锦秀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彤彤乖。”
吃过晚饭后黎锦秀离开了紫云路,他没叫家里的司机送,也没叫浅水湾的司机接,而是打车去了一家清净的酒吧。
酒吧老板是黎锦秀的朋友,也是他的本科同学,名叫周君墨。
聊天的时候,黎锦秀也跟周君墨提起了汪屏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