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变是报应一说,早已在人们口中相传。镇子北边的山脉森林曾出产贵重的野山参。是他们祖辈赖以为生的重要经济来源。可是五十年前就挖不到了,有人说是因为他们祖祖辈辈挖的山参太多,触怒了参神,把子孙都迁走了。
这次出了参变的事,大家又疑心是参神报复,还曾到山前宰杀牲口祭祀,希望平息神之怒火,然而并没有用,参变之祸还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蔓延。
九蘅听老板娘讲到这里,看了看桌上加了料的两碗粥,道:“你们既然知道拦着老爷子不许他出去害人,为何又将这粥端到我们面前?”
掌柜的也恸哭起来:“我们……我们三口人原是打算死在一起,不想害人的。可是……阿梁的症状一天比一天明显,我们就撑不住了啊!我们两口子可以死,阿梁,阿梁他还小啊!我们心里那道坎就崩了,只要阿梁能活下去,害人的事,也忍不住去做了……”
九蘅暗叹一下。这老两口头顶参种都是五粒全数,总算是没有为了自己去害人,却在孩子性命攸关时没能坚持住。为人父母之心,可以理解,又怎能突破底线杀人续命?目光下滑了一下:“那这石鞋……”
“哦,是这样的。”阿梁说,“我们得了这个病,整个人在慢慢变成山参,山参的生长是要接地气的,穿了石鞋隔离地气,病情会发展得慢一些,原本一个月就变成参树,穿石鞋能延长到两个月。”苦笑一下,“不过是在恐惧中多活一个月罢了,最后还是逃不过。”
九蘅与樊池对视一眼,又问:“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
阿梁答道:“安郎中告诉我们的。他偶然路过天宝镇遇到这事,冒着危险留下,在西街没人住的一处废屋子落脚,听说一直在研想治疗参变的办法。”
“是那个告诉他们用参种把病渡给别人的游医。”一直在静静听着的樊池忽然出声,手指在桌上轻叩,眼微微眯起,“这是个关键人物啊。此人现在何处?”
“我们只知道他姓安。安郎中是个好人。虽一时没写出除病根的方子,但石鞋一招也给了我们希望。这样活着虽痛苦,但是凭良心讲,活一天,就多一天希望。也多一点与爹娘相守的时光。”
“好人?”樊池的眼底闪过冷意,“我们便去会会这个好人。”没有哪个好人会开出以害人自救的“方子”。
二人开门欲走时,身后阿梁的父母发出绝望的呜咽。樊池顿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屋子,道:“阿梁说的对,活一天就多一天希望。不要脱掉石鞋,再坚持一下。”
阿梁抬起头来,像老年人一般空洞的眼里焕发出一点神彩。那是求生的希冀。
樊池只把话讲到这里。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他不能保证找到破解参变的办法,不敢给出承诺。若抱起希望再落空,那种感觉会比心灰地死去更痛苦吧。
第172章 会不会是黎存之
也时不时看到人影听到人声。人影都是特有的僵硬身形,人声则是沉重的石鞋落地的响动。留在这里的活人果然都是参变者了。他们察觉到了陌生人的到来,偷偷从门缝里窥视着,甚至有人不顾腿脚不便,开了门追过来。
两人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那人。那个男人参变大概已接近尾声,小腿与石鞋相接的部分已有根须状物冒出。石鞋也阻止不了病变的发展了。他头顶的参种只剩了两颗,还有一颗被他捏在手里,拚尽力气地朝两人一步步追来,嗓音里带着嘶嘶的气声:“那位小姐……公子……这个给你们……”
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参种滚落出去,忙忙地爬行着去捡。嘴里一边着:“这个给你们,很好吃的……”
两人厌恶地转身,背后的话声变得绝望而凄厉:“别走!站住!你们吃了它!就吃一个!就一个!”
这人已经疯了。
九蘅叹道:“太可怕了。不仅仅使人致命,还在漫长的折磨中把人变成鬼。”
走着走着脚步一顿,站住了。前方一处小院看上去虽是清贫的普通人家,门楼矮旧,门口和台阶却好像刚刚扫过,干干净净,与邻居门前颓废蒙尘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低低院墙内露出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子。
“这里就是安郎中住的地方吧。”她说。
“应该是。”樊池答道。
两人一齐望着虚掩的大门,忽然一齐沉默,没有立刻进去,对视了一眼。樊池看着她,说:“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九蘅的眼中闪动着犹豫的神气。
他哼了一声:“是盼着是他,还是害怕是他?”
九蘅的脸莫名涨红。樊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她竟听懂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修炼到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想的境界。
可是现在……
他恼火的伸手,捏住了她脸颊的肉:“你脸红什么?”
“谁……谁脸红了!这是让风吹得!”她心虚地争辩。
实际上,脸红的确是因为想到了一个人。
来到天宝镇之后,参变异事中隐约出现了似曾相识的影子。以“种子”植入他人身体。行医者的身份。
风声堡风狸黎存之,有以髓果种入人脑、结出髓株的手段。他还拥有神乎其神的治愈力,人们都称他黎药师。
难道前方小院里的医者,会是黎存之吗。
九蘅微微摇了摇头:“不会吧?参变与髓株都是利用了种子,但其目的一个是杀人,一个是结药。”
樊池说:“虽是结药,头上长髓果的人也基本上完了。事实上,我们同时想到了黎存之不是吗?”
九蘅一咬牙:“是不是他,看看就知道了。”大步向前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动作虽然果断,手却抑不住地微微哆嗦。
她特别害怕开门看到熟悉的身影。特别害怕记忆中那个温和有礼的人有另一副面目。
小院里的梧桐树下,一个身穿儒衫的人背对着门口,正在拿着一把笤帚扫地。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眉目清雅,神态沉静,是一个清秀的书生。
九蘅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是黎存之,不是黎存之,不是黎存之。是个陌生的面孔。他的五官生得说不上多俊美,却给人一种清爽到脱俗的感觉。
她回头得瑟地盯了一眼樊池,眼神中透着嚣张的神气:我就说不是吧!让你再诬蔑黎药师!
他一记鄙视的眼刀回给她:你不是也疑心过吗?
院里的人看清来人,有些讶异――大概是很久没见过健康人了,彬彬有礼问:“请问两位……”
樊池答道:“我们路过此镇,看到镇上的人生了怪病,就询问了一下,有病人告诉我们说有位郎中在这里,来请教一下那怪病是什么情况。”
“原来是两位热心人。请屋里坐吧。”
小小的屋子看上去十分老旧,但是近期大概经过了修缮,屋顶瓦片新旧参半,窗户上工整地糊着窗纸。屋子很简陋,就连地面都没有铺青砖,不过泥土的地面也扫得干干净净。墙边有书架,临窗有书桌,墙上挂了一幅字画。
倒更像个书生的屋子,不见郎中的行头摆设。
第173章 千年灵参安公子
安蒲一边说着,一边在两只粗瓷茶杯里倒上了水:“二位请用茶。”
樊池和九蘅谁也没有动杯子。
安蒲恍然而悟,笑道:“两位在镇上怕是遇到什么事了吧?请放心,我这里的水绝不会加料。”
樊池的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话音平常无波:“安公子,记录了参变的那本散记能给我们看一眼吗?”
安蒲道:“那书不在我手里。其实是以前四方游历时,借宿人家,偶然间看到的,不是我的书,当然不会带在身上。书中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并没有解释更多。”
樊池扬了一下眉:“我觉得够多了。你岂止教给病人穿石鞋的办法?不是还传授了以喂人参种分散自身病气这个妙招吗?”眼神忽然凌厉,似要剖进安蒲的灵魂里。
安蒲和气的神色凉了下来,却没有惊慌,平平直视着樊池的眼睛:“是我告诉他们的。书中那么写的,我便那么说了。”
九蘅按捺不住怒气,额角火星一炸:“你事先应该能预料到这件事的后果,为什么还要说出来?”这机密一被说破,人性中最恶的部分被唤醒,多少人化作了魔鬼,又有多少人被亲人加害。那大概是世上最伤心的一种死法了。
安蒲无辜地看着她:“姑娘,你误会了。”
“是吗?”九蘅冷冷睨视着他。
安蒲诚恳地道:“我将这事说出来也是迫不得已。”
安蒲说,他来到小镇时,那个胡老爷一家已化成了参树,其他人并不知道参豆的作用,各种猜测和谣言流传,还有人说参树上的豆子有大补之效,要摘下来熬汤喝,正被他遇上,赶紧阻止,并告诉那人吃了参豆也会传上参变之症。
听了这个解释,九蘅把头上赤鱼拔下来晃一晃变大,在安蒲面前慢慢擦拭,一边冷笑道:“即使是为了阻止人们误食,完全可以说参种剧毒,又何必交底,引发血亲互屠之祸?”
安蒲被赤鱼扑面而来的煞气微微惊到,向后缩了一下,打量二人的目光含了一点惧意。答道:“我当时是情形之下脱口而出,哪里知道人心会如此残忍?”
……说得也是。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难以相信为了自己苟延性命,人会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妻子儿女下手。更无法置信这样的恶行会扩散到整个天宝镇。世上当然有恶人有恶行,但这样沦陷了一个镇子,还是闻所未闻。
九蘅握着赤鱼,犹豫了。打量着青年清秀冷淡的眉眼,不敢莽撞下结论。
却听樊池冷笑一声:“根本没有那本书吧。”
安蒲一怔,没有答话。
樊池接着道:“你知道那些,不是从什么散记上读到,而是因为你天生就知晓。”
九蘅不明所以地看着樊池:“此话怎讲?”
樊池道:“因为――你安蒲,就是棵大山参啊!”话未落,人如疾风般闪过,掐着安蒲的脖子将他按在了墙上。
安蒲面色惨白,似是毫无招架之力,樊池觉得手底下脖颈细弱,稍一用力就要被掐断了,于是松了手。安蒲跌坐在地上,捂着喉咙一阵咳。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应该跑不了,樊池后退一步,抱臂冷眼俯视着。
安蒲总算是缓过气来,抹去被掐出的盈盈眼泪,抬眼看着他们:“两位是高人,我也不必伪装了。是的,我不是凡人,我的真身是一株千年灵参。”他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平静到眼底微微地冷。
“千年灵参?人参精?”九蘅诧异地打量着地上的书生,“人参是灵药啊,化成精怪为何如此狠毒?你为什么害人?难道真的像镇民所说,他们挖了太多野参,惹怒了你?”
安蒲摇摇头:“药草生来带着药效,所以被人采挖,人也不会将药挖绝,为了获得更多而注意保护我们的繁衍生长,这本是万物自然,息息相关,无可厚非。”
“那你又为什么……”
安蒲的嘴角勾出凉薄的笑:“是我想看看人能有多恶。”他的眼中忽如阴云起,“没错,是我把参种赐给那五个老不死的。我可不是硬塞给他们,是他们跑上来抢的。他们真是没让我失望。”
“五个?”九蘅还想追问,突然发现安蒲的身子迅速下沉,就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方地面,而是水面!樊池手快地一剑出手,因为不想要他的命,没有袭他要害,剑尖只冲着他手臂而去。这恰恰让他得了机会,迅速沉入了“土中”消失不见,地上留下一根被削断的细细参须。
第174章 智商被蜜蜂碾压
“什么情况?他去哪里了?”她叫道。
樊池拔出插入土中的无意剑,捡起那段白生生的参须:“土遁了。是我大意了。怨不得这屋子地面不铺青砖,原来是便于逃跑。人参嘛,见了泥土就像鱼遇到水,他能钻进去,你我钻不进去。”
“哎,还没逼问出如何能救发病的人呢。好不容易逮住真凶又落了个一场空,可惜可惜。”九蘅扼腕叹息,“这下子我们该去哪里找他?”
“他逃命的本事这么大,想抓住很难。我们先不急着追他,先参悟一下他话里的玄机。”
“什么玄机?”九蘅一愣,旋即记了起来,“对,他说什么‘五个老不死’。就是他最先加害的五个人呗。”
樊池点点头:“为什么偏偏是那五个人,需要调查一下。”一边说着,目光在这间一派清贫气息的屋子里扫过,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
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纸面微微泛黄,以生动简洁的笔锋勾勒了一幅安然清雅的画面。画中有一棵梧桐树,树下有个书生。书生手中拿着书却没有在读,视线落在旁边的一个盆栽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个花盆里种着的植物生着一朵四瓣红花,花朵的嫣红是以朱砂点上去的,是这幅画中唯一的色彩,虽然小却嫣然夺目。
九蘅跟着樊池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这幅画,打量着道:“梧桐树。哦!难道就是院子里那棵吗?”
画中梧桐阔叶疏离,院子里的已落光了叶子。画中梧桐树身纤细,院中那棵已很高大。如果是同一棵树,那画中大概是它还小的时候的样子。树下站着的书生是安蒲的自画像吗?
一样的儒衫方巾,一样的清雅风流。眉眼画得简约,说不出像还是不像。可是……九藜摇了摇头。总觉得不是同一人,又抓不住哪里有问题。
……对了。是气质。画中书生喜乐欣然,整个人仿佛带了一圈温暖的光晕,让人看着画就跟着他微笑起来。安蒲虽也儒雅有礼,却总透着一股阴郁疏离之气。
樊池伸手指了指画:“还没找着吗?安蒲在这里呢。”
九蘅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恍然大悟。那个盆栽!仔细看才能看出那个“四瓣红花”其实是四豆参种,而细笔勾画的叶子和根茎可不就是棵山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