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吩咐连翘:“派辆马车去都督府候着国舅爷。”
连翘笑道:“夫人还真是体贴。”
云珠瞪了她一眼。
都督府。
大雨让屋子里的光线都变暗了,小吏提前掌了灯。
曹勋的桌案上堆满了各地卫所呈递上来的公文,忙起来就忘了时间,还是一位下属提醒他下值了,他才看向漏刻。
曹勋离席,简单收拾收拾桌面,出去了,长随阿九守在外面,怀里抱着两件蓑衣。
主仆俩分别穿上,前后跨入雨中。
到了都督府外,曹勋一眼就认出了自家车夫。
他脚步微顿。
车夫站在马车旁边,手里撑着一把伞,恭声道:“今日雨大,夫人派我来接国公爷,您快上车吧。”
曹勋就笑了,走过去,在车夫的伞下脱下厚重不便的蓑衣,进了车厢。
车夫紧跟着上了车,阿九坐到马上。
走了一段路,阿九瞧见主子挑开竹帘,朝外看来,似是在欣赏雨景,神色平和。
阿九凑近一点,高兴道:“之前您还不着急成亲,瞧瞧,要是没有夫人,您就得跟我一样骑马了。”
曹勋淡笑:“在边关多大的雨没淋过,骑马也无妨。”
阿九嘿嘿道:“您骑马淋雨的时候,可没笑得这么惬意过。”
曹勋没再理他了,视线所及,是路边一棵棵被雨水清洗得翠绿欲滴的杨柳,是树后一排排整齐的灰瓦高墙。
暮色四合,外出之人陆续归家。
第60章 “只要你高兴,尾巴翘上天我都帮你举着。”
六月底,也就是李耀离京没过几日,李雍在锦衣卫大牢里审问犯人时,一时不察被那凶犯挣脱束缚,夺过旁边的刑具匕首偷袭过来,虽然李雍及时躲闪避开了要害,还是被匕首刺中肩膀,据说其他锦衣卫终于制服凶犯时,李雍的半边衣袍都被鲜血染红了。
战场上这样的刀伤很常见,但每一次刀伤都危险重重,伤及动脉失血过多会死,伤及肺腑要害会死,哪怕这两样重伤都躲过去了,却也极有可能在养伤的过程中染上其他病症而离世。
李雍是被抬回宁国公府的。
乾兴帝听到消息,立即叫人备车,他要亲自去宁国公府“探望”李雍。
曹太后得到消息,匆匆过来劝阻:“皇上还小,宫外可能埋伏有刺客,还是不要轻易离宫的好。”
乾兴帝:“朕身边有御前侍卫保护,刺客哪那么容易得手。”
这是京城啊,天子脚下,如果他连京城都不能随便逛,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不顾曹太后的反对,乾兴帝叫上两个太医带上几百御前卫,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宁国公府,郎中才替李雍清理过伤口,涂上了金疮药。
这期间,李雍的冷汗就没有断过,却还要对守在旁边的妻子强颜欢笑:“没事,在边关这样的小伤都是家常便饭。”
孟氏恼道:“闭嘴吧,你就出去打过那么一次仗,少在我面前逞强。”
李雍只好闭嘴了。
郎中涂完药,交待道:“夏日天热,国公爷的伤口要尽量保持干爽,暂且不需要缠裹纱布。”
孟氏牢牢记住。
郎中走后,夫妻俩还没来得及说话,乾兴帝就到了,李雍袒露着半边肩膀,由孟氏扶着出去接驾。
顾敏作为儿媳一直守在门外,瞧见公爹出来,她迅速垂眸,心中很是难过。
三人走到前院,迎上了兴冲冲往里走的乾兴帝,左边跟着万公公,右边便是新提拔上来的御前侍卫指挥杨栋。
杨栋便是之前东城兵马司里被潘茂才抢了功劳的那位,今年刚刚二十五岁。
杨栋平民出身,但他的父亲是个老镖师,擅长用刀,杨栋身强体壮,又从父亲那里学得一手精湛刀法,论武艺可能不输一些将门子弟。杨栋最初是想进二十六卫亲军的,然而当年年轻气盛得罪了负责选拔精兵的官员,导致落选,不得不改投五城兵马司。
算他倒霉,进了潘家父子掌管的东城兵马司,功劳立过不少,却又都被潘家父子抢去了。
今年杨栋时来运转,先是捉拿逃犯有功,又因乾兴帝不喜潘茂才而彻查此案,一下子就把他送到了乾兴帝面前。杨栋又是有真本事的,比武时赢了御前侍卫副指挥,讨了乾兴帝的欢心,顺理成章地破格提拔,封了正三品的武官。
他穿着李耀曾经穿过的绯色官服,威风凛凛地站在乾兴帝右侧。
内心深处,杨栋是忐忑的,他很清楚乾兴帝与李家的关系,便觉得李家众人定会因为李耀的事迁怒他这个新晋的御前侍卫指挥。李家是什么根基,他一个刚刚冒头的平民子弟,如何能不畏惧?
幸好杨栋进宫不久就得到了国舅爷曹勋的点拨,国舅爷说了,让他全心效忠皇上,把自己当做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且做得漂漂亮亮,那么只要皇上赏识他,其他官员官职再高,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不敢轻视。
前几年的隐忍让杨栋变得越发沉稳,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局面,察觉宁国公夫妻的视线都在他的官服上停留了片刻,杨栋依然稳稳地站着,毫无怯意。
“皇上驾到,恕臣有失远迎。”李雍低头就要给乾兴帝跪下。
最基本的面子活乾兴帝还是会做的,他拦住李雍的动作,皱着眉头看向李雍重新溢出鲜血的恐怖伤口:“国公爷怎么如此不小心,竟叫一个犯人伤了?”
李雍看看肩膀,苦笑道:“年纪大了,越来越念旧,方才审案时忽然忆起先帝,精神恍惚,给了那犯人可乘之机。”
或许又想起了先帝,李雍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哽咽起来,落下泪水。
他是京城出了名的俊美之貌,纵使人到中年也是个俊美国公,此时八尺高的伟岸身躯因为受伤佝偻着,再潸然泪下,连专程过来幸灾乐祸的乾兴帝居然都有几分不忍。不过,一想到父皇给李家的偏爱,想到父皇为了栽培李显不惜落他的面子,乾兴帝又冷下了心肠。
叫太医重新替李雍查看过伤口,确定李雍当真伤得很重,乾兴帝非常满意,对李雍道:“国公爷安心养伤,锦衣卫暂且交给沈阔掌管,等国公爷伤好了再回去当差。”
李雍:“多谢皇上体恤,臣一定尽快养好伤,争取早日重新为皇上效力。”
乾兴帝再看一眼李雍的伤,心想你一辈子都病怏怏的才好。
客套完了,乾兴帝便要走了。
带着一帮子人才来到宁国公府的大门前,就见一对儿主仆行色匆匆地跑过来,正是闻讯而来的云珠与连翘。
乾兴帝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李雍李耀李显都不顺眼,唯独这位出自李家的大舅母,美得让他难以有任何迁怒。
像一片暗沉沉的荒芜土地上突然飞过来一位彩衣仙子,乾兴帝整个精神都为之一震。
就在这一瞬间,乾兴帝忽然明白小舅舅曹绍为何一直都对云珠念念不忘了,换成他有这么一个美人青梅,哪怕她已经嫁人生子,他也一定会将其抢夺过来。
皇帝的仪仗就在外面,云珠甚至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过来,自然早就知道乾兴帝来家里了,这会儿正面对上乾兴帝,云珠就像在南苑去探望太子时一样,面上不见任何愠怒,只有对父亲伤势的忧心,以及对小皇帝的敬畏。
“臣妇拜见皇上。”
云珠欲要行礼。
乾兴帝拦得情真意切:“舅母免礼。”
云珠便只是曲了曲膝,一双桃花眸望向正院,一副急着去看父亲又不得不等着小皇帝指示的楚楚模样。
乾兴帝善解人意地道:“国公爷伤得不轻,舅母快去看看吧。”
云珠这才重新跑了起来。
乾兴帝回头,看到美人舅母飞扬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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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珠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严重的伤,血淋淋的,皮肉翻卷。
李雍就看着女儿一句话不说,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泪,比小儿子离京的时候哭得还凶。
屋里没有外人,李雍低声安慰女儿:“不哭不哭,爹爹是故意的,与其等着皇上找借口罢我的官,不如我自己退下来,至少保住了体面。”
云珠:“我宁可您不要体面,也不想您伤成这样。”
李雍:“这点伤算什么,更重的复山都不知道受过多少,他比我小都熬过来了,爹爹更不怕。”
云珠听不进去那些,扑到了母亲怀里,不理父亲了。
孟氏摸着女儿的头,看着床上的丈夫,叹道:“行了,你弟弟去了贵州,你哥哥去了抚州,你爹以后就待在家里养病,皇上暂且不会再针对咱们家,我这心总算可以踏实一阵了。现在娘不担心家里,就怕你在外面受气。”
全京城的官民都知道宁国公府再难恢复曾经的风光了,那些总是被女儿压着的闺秀小夫人们,定会趁机打压女儿一番,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嘲讽奚落,孟氏想象着都难受。
云珠抹掉眼泪,一双眸子被怒气点亮:“谁敢在这个节骨眼招惹我,我定然半点面子都不给他们留!”
娘家无事,她心情好,脾气也更宽和些,现在哥哥弟弟远赴他乡,爹爹也伤了,云珠正难受着,自然没有心情再宽容待人。
孟氏怕的就是这个:“千万别,咱们家已经这样了,以后只有复山能护着你,可他权势再大也要顾忌名声,你真一时不忍打了别人,人家再去复山面前告状,一次两次复山能忍,次数多了,他也会觉得麻烦,白白坏了你们夫妻情分。”
云珠:“谁要他护了?男人打架斗殴只要不出人命都没事,我打上赶着招惹我的人怎么了,哪条律法不许了?他要是嫌麻烦,那我就跟他和离,反正谁也别想踩到我头上。”
孟氏:“……”
李雍摆摆手:“好了,你们娘俩都少说两句吧,不是来探望我的吗,怎么扯那么远去了?”
云珠现在就不能去看父亲,不然一瞧见那伤,她的肩膀便也跟着犯疼。
曹勋也得了消息,只是他不能擅离职守,下值后才骑马直奔宁国公府。
他猜得到岳父为何要挨这一刀,便只嘱咐些养伤事宜。
李雍低声道:“形势如此,你只管做好你的国舅,尽量教导皇上做个明君,不用想着帮扶我们什么。”
曹勋颔首:“岳父放心,我有分寸。”
李雍再把女儿叫进来,让女儿今晚就随女婿回去,以后没事也少往家里跑。
云珠不肯走。
曹勋硬是把人抱了出去,院子里的下人们见了这一幕,纷纷低下头。
云珠心里难受,手打在曹勋肩膀:“我爹伤成那样,我在家里住几晚怎么了?”
曹勋随她打,继续往外走,声音沉冷:“住了又如何,你会医术,还是比岳母更会照顾人?”
云珠:“至少我能时时刻刻见到我爹,不用空惦记。”
曹勋:“我娶你是为了让你照顾我,不是让你天天惦记娘家。”
云珠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见曹勋面色阴沉,再加上那难听的话,她更是不肯随他回去了,挣扎得越发厉害。
于是,宁国公府的下人与守在外面的护卫、左邻右舍探头探脑的小厮,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强壮健硕的国舅爷卸去温雅的一面,手段粗鲁地将宁国公府的娇小姐塞进了马车。马车驶出这条街前,里面还隐隐传来娇小姐的哭骂。
他们想象中的娇小姐,可能被国舅爷攥着手腕按在坐榻上,甚至可能被国舅爷甩了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