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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3节

枭臣 更俗 8806 2024-06-30 14:47

  黄昏时,护卫马队进了海州西南面的灌云城。诸事从简,林缚也早就下令不许高宗庭等人离开驻区赶来迎接,仅仅是叫内卫司的人手负责沿途起居食住。

  进了灌云城,林缚也只仅仅是占了整座驿馆临时下榻,将灌云知县周问云召来问事。

  林缚本不想在灌云城停下打尖,但看到灌云南面的秋收已经结束,而地方上并没有在秋收之后组织人手修路造渠,便停下来询问灌云县的政事。

  周问云是崇观年间的进士出身,五旬年纪,山羊胡子,有些杂白。

  “此时灌云田亩所出,足以养口、足缴税赋;而粮再多,则粮贱伤农,并非好事;再者,照枢密院所行之文,秋冬之后,天寒地冻,强征农户上河修堤,劳命伤财,民户皆不愿,下官不敢强之……”

  林缚沉着脸,手放在桌案上,听周问云坐在下首侃侃而谈。

  官吏思想之陈腐,林缚早有所料,新政眼下还是靠枢密院强行推广下去,有效果,但是诸府县也存在一些复杂而严重的问题。

  周问云这样的榆木脑子官员,林缚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粮足伤农”的言论,也不是第一天听说。对这样的官员,打不得,骂了也没有用,骂了反而叫他们自以为长脸。

  在这些官员的眼睛里,农户只配吃粗粮杂食,只配穿粗葛糙麻。

  也不能怨这些个榆木疙瘩,除了林缚,谁又能清醒的认识到,整个社会要形成初步的工业体系,要形成更高等级的物资生产体系,首先就要保证充足的粮食供应,保证粮食生产效率提高到一定的高度。

  事实上,当世的农耕水平,至少在江淮地区,是足以保证工矿等新兴产业发展所需的。

  一名青壮农民,即使不借助耕牛,也能较为轻松的耕种十亩地。以十亩一年两熟的上熟田计,年收三十石粮,一人耕种就能供六七人吃食一年。

  实际上,先秦时期,还是以青铜器为主,在刀耕火种的模式下,一夫就授田百亩(先秦一百亩计此时三十亩地)。在当世,借助更精良的铁制农具以及更充足的畜力水平,在徐泗等土地充足的屯区,一名青壮劳力普遍能完成人均耕种三十亩田的任务,农闲季节照旧能抽出来去修路挖渠等工造事务。

  眼下江宁控制的大半个中原地区,人口不过五千万左右,人均占有的土地相对充足。

  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从美洲引进玉米、土豆等什么高产作物。只要把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复种农耕法,在江淮浙闽等平原地区,老老实实的推广开去,所生产出来的余粮,就足以供一个庞大初级工业体系消耗了。

  虽说冬麦夏稻或冬棉夏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复种传统,在江淮浙闽地区存在已久,但受限于涝田不宜种棉麦、旱地不宜种稻米,受限于传统农户改造田地的能力十分有限,实际能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复种良田,在江淮地区的比例仍然很小。

  在平原地区,推广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复种良田,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关键是要有完善的灌溉及排涝河渠系统。

  这个工作,非要地方官府出面主持,分散的农户绝没有能力去完成。

  故而在诸多新政里,较为核心的一项,就是要地方官府,在农闲季节,,组织地方农户以工代赈、以工代税、以工代赋的各种形式,去修造道路、改善交通,兴修水利设施,改造出更多不受旱涝侵害的复种良田。

  这项工作的好处,从林缚早年在崇州大修水利、扩广复种耕法的效果便可窥一斑。

  崇州五县的大部分地区,以往实际都归属崇州,整个地区的人口在过去十年时间里,增涨将近一倍。崇州五县范围之内,不事农耕,而从事新兴工矿、海贸等业的人口已经达到二十五万之多。

  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崇州所产的粮食,除供境内消耗外,每年还有能力向外输出近两百万石的粮食。

  要是整个江淮以及浙东、闽东地区,都能达到跟崇州相当的水平,仅东部沿海地区能维持现有的工矿、商贸初级体系之外,每年应还能向外输出高达两千万石以上的余粮。

  这本该是一桩各方面都要极力去推动的新政、善政,但到周问云这里,却成了“粮足养口、足缴赋税就足够了,再多就会粮贱伤农、粮足伤农”了。

  地方官府向农户征田粮税及口赋,已经实现以银代粮。故而每到田赋征缴时,米粮集中上市,造成粮价的大跌,故而有“粮足伤农”之说。

  只是这种道理,只是浮于最浅显的表层,却代表当世儒士的主流认知水平。

  当然,农户所生的粮食,除了留作口粮自食以外,就要全部拿来交租、交赋税,自然会造成“粮足伤农”的假象――但实际上,这个“粮足”,与林缚所期待的粮食充足供应,差以千里。

  新田税之后,基本田税归为地方官府财源,所以就不存在中枢从府县农业抽取税银的问题。而地方官府征收基本田税,就可以避开收割期,因粮食集中上市而造成的“粮足伤农”,就会极大缓解。甚至在某些地区,可以建平市仓,以官价向农户征收粮食代税,避免农户利益受损,而同时又保证地方能有充足的余粮储备。

  而稳定高产的耕作,农户除了交纳赋税外,还将有足够的粮食拿去交换新布、铁瓷器、纸笔等物品;粮食能稳定高产,人食细粮之余,还能将粗粮拿来喂养牲口,补充肉食的不足……

  传统上人多食羊肉,少食猪肉,就在于羊能完全用草料喂养,不跟人争食,而猪虽说在春夏时也食猪草、河藻,但也不能完全不供应饲料。

  林缚在崇州推广养猪,主要还是圈养法能积肥,增产的粮食能推消掉一部分饲料的消耗。实际上淮东养猪用作饲料的麦麸、豆渣饼等物,在其他地方根本就是穷困人口的主粮。

  而在农耕发达的江淮平原,不养猪,而单纯养食草的羊为肉食主要来源,能提供多少肉食?要想大规模养猪以供肉食,就需要地区有充足而稳定的余粮供应。

  耕牛及骡马等大型牲口在江淮地区的饲养比例,实际上也跟粮食供应余量有直接的关系。没有大面积的草场,要大量养马,就存在跟人争粮的问题。

  当一个地区的粮食供应余量不足时,自然就养不了马;供应余量充足,都不用中枢行马政强行推广,民间的养马量就会大增。

  这些道理,林缚都叫陈华章组织笔杆子,利用改制后的邮报,反反复复的宣传,跑到灌云知县这边,以轻飘飘一句“粮足伤农”就给堵了一个结实,直叫林缚郁闷得将几天来的好心情都丢光。

  灌云县旧属淮安,新近才划入海州,没想到在推行新政最广、最深入的淮东,还有周问云这么一个榆木疙瘩在,叫林缚哭笑不得之时,还深感到推行新政之不易。

  没有办法,此时归江宁治下有七百余县,分属一百余府所辖,仅知府、知县一级的主印官,就有将近九百人。再加上府县衙门及诸司的辅官佐吏,以及林缚有心在府县以下广设乡司、巡检司,加强对农村社会的控制,林缚计划新帝国的官僚队伍,将要扩编到八万甚至十万人左右,才够用。

  林缚虽说一直在大力加强新政官吏的培养规模,但人数还是远远不足以现在就对全国的官僚队伍进行全部的换血。

  除了核心府县外,大量的普通府县,林缚不得不任用旧吏治政,也就是在这些地方,新政受到的阻力最大。

  第40章 浙西大旱

  北行途中,遇到周问云这样的旧官僚,也确实叫林缚郁闷。

  林缚也没有训斥周问云,不耐烦的将他打发走。

  周问云告退,坐在屏风后听事的小蛮,走出来,看着林缚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道:“这个榆木疙瘩,看着不顺心,将他踢走,换个能干事的、原干事的来当知县,就行了……”

  “这个周问云,”林缚看着苏湄与小蛮走出来,苦笑道,“他的脑筋虽然少,但能堂而皇之将这番歪理说出来,说明对我还是信任的,比起那些背地里藏刀的人物,还是值得争取的。再一个,留他们这些人,也能叫大家看到问题所在,而不是将问题窝着藏着,最后捅出什么大问题,反而不好……”

  “那你还是愁眉苦脸的?”小蛮问道。

  “周问云这些旧官僚,问题还是不大,真正的阻力,还是地方士绅宗族,”林缚转身面对苏湄、小蛮而坐,说道,“我是想到这上面,觉得事情难办。扬子江沿岸的核心府县还好一些,但偏离这些区域,一般的府县,特别是县以下的地域,还是叫士绅宗族把持着。你们算算看,灌云县,算上周问云这个主印官,辅官以及吏员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人,而灌云县地广百里,人口有十五万。不要说周问云这样的旧官僚抵制新政了,下面在地方稍有势力的士绅宗族,想要抵抗新政,手段就多得是,新政就只能浮于表面,无法真正的执行下去……”

  苏湄说道:“新政实施以来,这些个士绅,非但得不到什么好处,而且以往所享受的种种特权,又一次给你取消了个干净;虽占有大量的田地,却要承担比基本田税高一倍的税负,心间怎么没有怨恨?诸大臣唯恐内卫司的工作不够周密,偏偏你还浑不在意……”

  “要想改变这个局面,还是要在县以下广设乡司啊,不能叫县以下的农村社会再叫士绅守族把持,”林缚说道,“单纯的乡司还不足够,还要叫乡司负责将从新政里得到利益的贫农联合起来,成立农会或者乡兵组织,负责秋训等事,才能将土豪劣绅的气焰打压下去……”

  在林缚的计划,也唯有等乡司体系真正的建立起来,中枢的行政执行力才能渗透到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江宁治下有七百多个县,要设六千到八千个乡司,基层吏员至少需要三五万人才勉强够用。

  眼下江宁、崇州、明州等地所办的新学,每年也只能培养出千余的新政官吏来,这些文化水平较的人,主要还是补入中枢、郡司及府县衙署。

  林缚每年安排功勋老卒退役,他们则是当前建设乡司体系的主力。但为了影响淮东军的战斗力,每年也只能按排三五千功勋老卒逐渐的补入地方。

  以这个速度,要将乡司体系完善起来,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

  实际上,除了大量的基层吏员外,还需要一个能将乡司体系支撑起来的财政来源。

  为此,林缚在新税政里,将基本田税及市商税都划为地方;而由户部控制的、主要来源于田赋与口赋方面的岁入,将从原先的一千万两银的基础上锐减五成。

  所有的事务都是一环套一环,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新政推行就行迟滞下来,甚至会走回旧路。

  林缚将宋佳以及陪同宋佳的左氏姐妹及入江绫织唤来一起用餐,入夜后也不得消停,一封从浙西传来的急函,再次在深夜将林缚从床榻上唤起。

  浙西今年大旱,波及有二十余县,甚至江西上饶等府县也有影响。入秋后,浙西的旱情严重到不得不使中枢直接介入救灾工作,林缚派孙敬堂为救灾大臣,亲赴浙西联合两浙宣抚使司处置救灾事务。

  夜里从浙西传来的急函,是孙敬堂赴浙西后,对灾情的进一步调查。

  浙西及江西东南部二十余县受大旱波及,差不多有近四成田地两季绝收,其他粮田也是普遍减产,二十余县受灾,涉及两百五十多万人口。

  这次的浙西大旱,跟崇观八年秋后的河南、关中大旱情况相似,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元越的崩溃,燕胡南侵只是一个因素,因河南、关中旱灾而引起的、历经数年才平息的中原大乱,则是更主要的因素。

  河南、关中大旱,从崇观八年秋后开始,延续到崇观九年,差不多也有二十余县连续两季绝收。而当时中州郡司及燕京的财政能力已经给南北两线的战事消耗干净,又没有淮东钱庄这样的机构,为中枢财政提供足够的弹力,救灾不力,使得疫病横行,饿殍横野,前后导致近百万的灾民外流。

  而灾民外流,冲击周边府县,则形成更大规模的流民,最后差不多有两三百万流民涌入江淮地区,底下又有刘安儿等野心之徒掀风鼓浪,最终酝酿出席卷中原的淮泗流民军大乱。

  故而在浙西出现一季绝收的大旱情之后,枢密院对待浙西的旱情,也是额外的紧张,先是三番数次的申令两浙宣抚使司重视灾情,最后还派在救灾及民众组织上有丰富经验的孙敬堂去浙西救灾。

  林缚对孙敬堂提出两点要求:一是不能叫无组织外流的灾民冲击周边府县,再一个不能叫人有人饿死。

  孙敬堂的急函,除了对灾情做出进一步的调查结论外,也开出一大笔的援灾清单来。最根本的一项,就是要从外围府县调二百万石米粮进入浙西,需要中枢为此拨三百万银元的救灾专款。

  换在旧时,三百万银元是一个大得叫人咬舌的数目。

  两浙宣抚使司以及按察使司,都在孙敬堂的急函上副署,林缚轻叹一口气,说道:“又是三百万银元的额外花销,林梦得大概头发又要愁白几根了……”

  “本以为今年不打大仗,能缓一口气,没想到节余下来的财力,又叫浙西大旱消耗干净,梦得公的心情自然不可能会好。”宋佳笑道。

  “要是仅花三百万银元能将浙西的问题解决掉,支度司还是能勉强承担的,”林缚说道,“不用加税,也无需向淮东钱庄及殖商银庄求助;浙西大旱,倒是好些人想看国公府的好戏,怕是要叫他们失望了……”

  “上饶府也受涉及,官溪县应处于旱灾中心,但受灾恰恰是二十余县里最轻的一个,甚至有余力向周围受灾县供粮,看来筑坝拦河一事,确实是大有裨益的……”苏湄看着公函,说道。

  官溪县是上饶会战的主战场,为纪念此战,才更名为官溪县。

  上饶会战,林缚在杉溪上游,拦河筑坝,冲击奢家在下游所筑的防线,开坝泄湖,将杉溪两岸冲击得面目全非。

  战后,为补偿地方,林缚专门给官溪县拔出银款,在杉溪上游修造永备性的拦河大坝。

  除了开垦更多的良田外,主要还是用拦河大坝及水库的形式,以缓解杉溪两岸涝季过涝而旱灾过旱的严重问题。

  拦河大坝在去年秋后就造成,今年正式启用蓄水。

  虽说浙西涉及到江西部分地区的大旱,从入夏时就显示出威力来,但拦河大坝还是在旱灾之前蓄下一定的水量,而不是叫这些水源白白的流入赣江、再流入鄱阳湖,叫官溪县这次较为轻松的渡过最严重时的旱季。

  只是其他地方就没有官溪县这么幸运。

  造拦河坝,以改水文地理,调节旱涝,仅仅是古代水堰工程里的一项;历史要追溯的先秦时期,最著名的莫过于战国末年的都江堰了。其时川西平原涝时水淹千里,旱时又赤地千里,在都江堰修造这后,才使得川西平原上近三百万亩沃土,成为旱涝保收的良田。

  浙西虽然处于南方,但涝时过涝、旱时过旱的情况也十分严重。其好就好在,周围的浙东、浙北是粮食丰产区,故而每有灾情,即使灾民外流,浙东、浙北等府县的承受能力也强,不至于引起大乱。

  不过这次的浙西大旱,也是近百年来所罕见。

  虽说孙敬堂这次从中枢请调三百万银元的救灾款,从外围府县购两百万石粮进入浙西,当然不会凭白无故的发放给受灾群众。而是要拿这些钱粮在浙西修造水利、交通等公共工程,要受灾群众以工换赈,解决灾后的温饱问题,而这些大型水利、交通工程一旦修造完成,将能较为彻底的来改善浙西诸县的基本面貌。

  有孙敬堂在浙西坐镇,中枢能拔出三百万银元,周边府县也能保证有两百万石余粮供应,浙西就不会出大问题,还能叫新政在浙西借这次机会更深入的扎根下去――林缚也松了一口气,在孙敬堂的急函上签署意见,连夜派信骑送往江宁,叫枢密院依制处置去。

  新政,并不能一劳永逸的将末来可能会有的所有问题都解决掉,甚至新政本身会产生许多严重的问题。

  林缚从来都不奢望一开始就有能力将所有的危机都事先消除掉,他最终的目的,也只是要建立的一个有弹性的中枢政权,建立一个在面临重要灾情及战事甚至面临敌国举国入侵时,有解决重大危机能力的、有弹性的中枢政权。

  一个国家、民族要延续千年、数千年,不可避免的会面临各种各样的严重危机,最为重要的是面临严重危机时的处置能力;从来就不存在一个能在一开始就把所有危机都事先掐灭的完美政权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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