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答应二十两银子一颗首级,还真不如将首级都交给兵部核功呢,”郝宗成看着摇晃不定的营火,吸着冷气说道,“二百两银子也有些夸张了……”
“就是啊,这龟儿子就不怕江东左军太显眼,惹得诸军都妒恨毁之?左侍常大人的好心,他偏偏不能体会,我恨不得捋起袖子跟他干一架!”刘直夸张的说道,他见郝宗成脸上的神色倒也不是特别的愤恨,又小心的说道,“林缚还说其中有两百颗首级是晋中军拿出来出售的……”
“……”郝宗成沉默的看着烛火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刘直,“难道林缚真以为他能将晋中残军连骨带肉的都吃下去吗?”
“依小的在河间府所见,林续文颇为笼络那些残兵败将,不过那些残兵败将内部对楚党的看法不一,还有些分歧,”刘直说道,“晋中残兵在津海、阳信也确实立下不小战功,依小的愚见:左侍常大人此时追责他们,怕是给别人留下不利的话柄?”
“林缚贪财又贪势,总比什么都不贪好对付,难不成还怕他们反了天去了?”郝宗成说道,“你去回复他们,这个价我接受了!你在营中先歇一天,我将银子拨给你带去津海……”
“是不是见到首级再说银子?”刘直问道。
“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都监敢黑我的银子!”郝宗成冷声说道,“他要是个好交易的人,你在江东左军不怕与他搞好关系,想必他有求于我的事情还不少!”
让人送刘直去偏帐休息,又将他在蓟北军中的副手喊过来:“蓟北军打到现在,才获级四十颗,丢人丢到家了。告诉那些龟孙子们,一颗生蛮首级四百两银子。不要等老夫追究起避战畏敌的责任时,再到老夫营帐里哭爹喊娘。老夫不是他们的爹,也不是他们的娘,老夫只认首级功!这事做得隐蔽一些,不要给兵部与都察院的人觉察到,不是又要费一番口舌!”
第60章偏师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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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亭位于昌黎县北,距临榆关约二十余里,这里是蓟北镇所属的一座军寨,如今已经成为东胡汗王叶济尔的驻营。
虽说江南早就是初春天气了,昌黎、临榆等北地,风霜仍寒,夜里下了雨,清晨时还是积了一层薄冰。
“龙口关到临榆关之间的边墙已破了四处,可供我军挥师北还,叶济尔你先行!”大亲王叶济罗荣是东胡汗王叶济尔的大兄,他与三亲王叶济多镝坐在叶济尔的下首,与叶济尔诸军中诸将商议出关事议。
东胡诸部出布伦山,叶济罗荣十五岁就随其父天顺可汗征战南北。三十年,战功彪炳,也是东胡权势最重的亲王,手下直属铁骑就有五千余,此番入寇为北线统帅,统领四万骑兵牵制越朝的燕京守军以及北线勤王师十余万众。
天顺汗王早年发家之初,妻妾曾给敌人捋去。其妻给救还后过了八个月就生下叶济罗荣。按习俗从敌人手里救还的妻妾所生头子都要杀掉,天顺汗不知何故,一时手软没有将叶济罗荣杀掉,还将其与诸子一视同仁的养大、使之领军。
虽然叶济罗荣在相貌上与天顺汗很相肖,但是仍避免不了血统之疑,再加上叶济罗荣擅战、不擅民生,天顺汗临死前,与诸王公大臣合议将汗王传给声望更高的次子叶济尔,而没有传给叶济罗荣。
也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诸将议事时,也只有叶济罗荣会直呼叶济尔的姓名。
叶济尔翻看手里这枚从鲁王府缴获的精美玉璋,听着到叶济罗荣要他先行,笑道:“我留下来殿后,你与多镝分东西线出关。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们不要跟我争了……”
临榆关(山海关)是南朝第一重关。即使蓟北军大量抽调到京畿勤王,临榆关一带的重寨险关仍然屯有两万精兵,携三十余万丁口北还,还除了要考虑后面的追兵外,还要考虑临榆关守军的动向。
虽然从龙口关与临榆关之间,破开数处边墙,地势仍然险峻,不利大军通过。相对的,左亭西的海冰仍积有好几尺,还没有开始消融,从海岸延伸出去四五里远,车马行人走其上皆可,但是走左亭西,绕出关去,又容易受到临榆关守军的出塞侧击形成溃兵。
叶济尔决定除了殿兵部队外,主力还是分两路出关:一路由叶济罗荣统帅,从边墙破口出关,以重兵夹峙临榆关诸要寨,使守军不敢出关作战;一路由叶济多镝统帅,押送俘丁走左亭西海冰绕过临榆关出塞。
叶济尔不敢让叶济罗荣留下来殿后,就怕他在大军安全出关后会率偏师奇袭津海。
叶济罗荣见叶济尔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将领兵诸事确定下来,生气的头扭向一旁,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思从都来瞒不过心眼多的叶济尔,但是心里的窝火如何能消除?回去之后如何跟那颜、那图真的父母交待?难道说破边南寇获得大捷,那颜、那图真不小心在南朝丢了性命?
叶济罗荣不甘心啊,他之前有督北线之重责,不能为一己之仇乱了大局的部署,派兵监视津海诸寨,甚至勒令将领不得接战,但是大军安全出关之后,他完全可以率一路偏师给江东左军一个教训!
叶济尔以不容置疑的姿态使诸将退去安排出关事宜,将叶济罗荣留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什么心思,我明白,但是偏师远袭攻寨,你有几成胜算?难道要我大东胡的雄鹰再折去一翼,以增加竖子林缚的威名吗?”
“若无胜算,陷济南之后,你为何又使多镝率兵攻阳信?”叶济罗荣不服气的质问道。
“从宁津堡之败以来,我铁骑强于野战、拙于攻城是睁眼就能看到的事实,但是陈塘驿大捷以来,诸将又失于轻率,”叶济尔说道,“你我若是安心关外,这也无不可,但是南朝暗弱,实有问鼎之机。步战及攻守之术,我军不得不加强啊。江东左军的崛起,是很让人意外,我开始也有所疏乎,约束诸将不力,给江东左军连续捕获战机。你我要看到,在南朝江东左军仍然只是微末,在沧南、津海诸战皆败之后,我仍然使多镝率军攻阳信,事实上也没有抱太多获胜的希望。也许是有这样的心思,也就注定了阳信攻不下来,但是我的初衷也不是要将阳信这座可有可无的小城攻下来。江东左军的战术、军制,雄祁也有详述,你应该知道江东左军是我们学习步战、攻守战极好的范本,所以阳信就有打一打的意义……”
“但是阳信败得也太惨了!”叶济罗荣说道。
“晚败不如早败,”叶济尔说道,“若有堂堂对战的机会,我不会阻止你率军去跟江东左军对战。即使败,也不会溃败,反而是学习对手、提高自己的良机,但是以偏师入敌之重围而袭之,若败,则是全军覆灭之败……我怎能让你殿后?”
叶济罗荣不得不承认叶济尔说的不错。主力出关后,他率偏师袭津海,能攻陷还好,若受挫回撤,那些个平时视他们如虎而唯恐避之不及的南朝军队会一哄而上来捡便宜。
叶济罗荣愤恨不平的捏拳砸桌子,他心里不甘心啊:江东左军只不过三千弱旅,那颜为东胡新秀,战败身死;那赫雄祁也是东胡老将,却连败三战,累帖木儿被生俘;叶济多镝也断了一腿。前后四战东胡男儿损兵折将近六千,要是加上给击溃逃亡的降兵,兵力损失近两万。
从战略上来说,这次破边入寇是绝对的大胜,十万兵马破边,四个多月,转战千余里,兵力折损不过万余,捋人丁三十余万口,最终还有两万余降兵随他们出关。东胡经此一战,实力会得到极大的加强。但是与江东左军四战皆败,这个事实就仿佛一驼马屎堵在众人的心口,让大家怎么都兴奋不起来。
败在江东左军手里也太惨了一些!
“这个林缚,”叶济尔从桌案后撑手站起来,“若仅仅从他治军作战的本事来看,要比当年的苏护还要厉害几分。宁津堡之败,还可以说父汗当时失之大意,但是阳信攻守战,不是三弟去,换作你跟我去,又有几成把握能攻下?”
叶济罗荣微微一怔,但是认真想来,阳信还真是不好攻,就算有充足的时间,最好的办法也不过是将阳信里的守军与民众围困饿死,心里再不愿,他也收口不提率军殿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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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海涡口与昌黎左亭直线相距三百多里,中间还隔着蓟州、宁河等重镇。
林缚在涡口还没有想到东虏大新王叶济罗荣有率偏师奇袭津海的念头,虽说战事暂时的渐渐远去,却肩上的担子却没有轻一分。
江东左军将营寨驻在海塘下的淤地里,东阳号作为林缚的座船还留在津海。除了东阳号之外,在津海停泊的都是从登州等地聚集来的海船;受江东左军所托,往来山东与津海之间,运送粮食等物资。
奈何山东的海船多为双桅甚至单桅,三五百石的载量都要算上大船,三五十条船,总载量也就万石左右,借风力而行的航速也远远不如南方的复式纵帆。关键是战时,大量的难民涌入山东东部、南部地区,山东济南府、平原府等府县也都陷入,使得山东境内的物资也紧缺,使得山东的粮价大幅升高,民不聊生。
林缚回到东阳号上休息,他倒是习惯风浪的摇摆,在船上反而睡得安稳。燕南经此大劫,大越朝经此大劫,至少要大半年的时间来恢复元气,但是各地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容朝廷从容不迫的来恢复元气。
山东、燕南以及京畿等地的民生是个大问题,给破坏掉的漕路更是一个大问题,燕山防线也是一个迫切解决的大问题。
东虏此次入寇,证明燕山防线太单薄、漏洞太多,不加弥补,东虏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穷尽的入寇直至将大越朝在北方的根基彻底的摧毁掉。
燕山防线的漏洞要怎么弥补,弥补这些漏洞要花多大的代价,这也是极为头疼的问题。
林缚心想这些问题也许轮不到自己去关疼,但是自己的婚事却必须要为头疼的。
曹子昂、林梦得等人的意见很明显,楚党太不得人心,不要说别人,就是周同、杨一航、马一功、耿泉山、陈定邦这些他们要极力拉拢的人,对楚党无不含恨在心。不跟楚党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何将他们拉拢过来?
孙文婉。
林缚对孙文婉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要是能由着自己的脾气,他当然想娶苏湄,但是诸事能由着自己的脾气来倒好了。
大概林梦得、曹子昂他们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人选,才病急乱投医想起孙文婉来,毕竟西河会也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早知如此,当初就直接娶柳月儿为妻好了,寡妇改嫁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至少不至于拖到现在,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他躺在床上,仍不由的想:将柳月儿扶正有无可能?或者应该派人将林梦得拦下来。
“咚咚咚!”舱门给人从外面敲响。
“进来。”林缚依坐在床头,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事情,看见林梦得、曹子昂推开舱门进来,倒没有想到林梦得还没有上路,笑问道,“怎么了,梦得叔过来要让我送行啊?”
林梦得老脸一红,知道林缚对给他逼婚的事情还是心有不满,但是没有办法啊,好些事情必须考虑前后的因果跟利益,林缚的婚事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筹码,这个筹码不能给别人利用了。
“梦得怕是走不了了,”曹子昂说道,“昌国失陷了。”
“啊!”林缚仿佛给雷击中的狼一样,从床头跳坐起来,“什么时候的消息?”
昌国县乃后世的舟山群岛,昌国失陷,唯有失陷于东海寇之手,也就意味着东海寇在平江府东南海域获得一块稳定的、区域又足够大的前进基地。
昌国的地形优势要远远超过西沙岛,在奢家在背后支撑,东海寇在昌国聚集三五万兵马都不成问题。
江东、两浙能够忍受在东南腋下有一支兵力达数万之巨的强敌?
要在江东、两浙备重兵以防东海寇,已经千疮百孔的大越朝,又有多少财力能够在江东、两浙海防线上备重兵?
林缚才觉得问题真正的严重起来了。
“昌国是八日之前失陷的,”曹子昂苦笑道:“不过,梦得走不了的是因为另一桩事情,朝廷刚刚向东南诸郡颁了一道很奇怪的特旨……”
“朝廷给东南诸郡的特旨,跟梦得叔走不走得了有什么关系?”林缚疑惑的问道。
“这是刚刚从京中传回来的抄件,”曹子昂将一张纸递给林缚,“这是十六日就颁下的特旨……由于特旨是直接通过通政司传发各郡的,河间府也没有抄件,我们得来晚了好几天。”
第61章 特旨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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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诸郡漕粮都需在四月上旬之前运抵燕京,不然诸司都以失职、渎职罪革职问处?”林缚接过特旨抄件,看过上面的内容,吓了一跳,直接质疑该抄件的真实性,“会不会抄写些有失误,朝中怎么可能下这样的特旨?”
“我刚看到抄件所写,也怀疑是不是抄写时有误,但是各郡漕粮的入京期限都有明确规定。山东免漕,应支漕粮赈济南、平原府;中州在十一月下旬有大批漕船给冻在德州卫河段,后德州被东虏攻陷,大量漕粮悉数落下敌手,监漕副使革职查办,特许中州郡司延缓一个月启运漕粮入京。除了山东、中州之外,江东漕粮是需要最早入京的,时限就定在三月下旬之前,不可能多处时间都抄错,两浙、江西、湖广、淮上、西秦以及川东比江东都是缓十日到二十日……”曹子昂说道,“应该不会抄写有误……”
“朝廷如此迫切的需要调粮入京?”林缚问道,他给这样的特旨吓了一跳,脑子有些僵硬。
“燕京给困四月有余,在京畿作战的军队十数万,逃入京畿诸县的难民也有三五十万,再说京畿、燕南大量的粮草给入寇东虏掠走,怕是燕京已经开始闹粮荒了……”林梦得说道。
“粮荒啊……”林缚倒吸了一口凉气。
往年秋冬时,虽然不是漕运的旺季,但是山东与中州两郡借着距离京畿地理位置最接近的便利,每年秋收后就会第一拨赶在河道冰封之前将漕粮运往京畿地区交漕,缓解京畿地区秋冬季的粮荒及诸边镇军食紧缺问题。
此外,在河道冰封之前,还会有大量的粮商运粮入京牟利。
去年十月初,东虏就破边入寇。那个时节,山东、中州甚至西秦等郡刚刚在秋粮上市后组织运漕,大量粮船就堵在德州、临清一带观望形势不敢北上。
到十一月中旬,燕冀平原大寒,冰封千里,许多运粮船就直接给冻在河道里进退不得。西河会派出支援江东左军后援的船只也给冻在德州,只不过林缚果断命令林梦得、孙文炳等人弃船南撤到济南汇合,避免不必要的人员损失。
东虏南线主力攻陷德州、临清等地,这些船舶与船舶里本来要赶在冰封之前运往京畿的粮草,自然都成为东虏的缴获。
东虏侵入燕南,将燕南三府摧残成为荒地,燕南民众除了南逃,就是北逃,往东是大海,往西是太行山阻断。京畿包括燕京,本身就丁口百余万,加上涌入的难民,虽然没有准确的统计,说有一百五十万人嗷嗷待哺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单单这两个因素就使京畿地区在开春后形成严重的粮荒。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就是宣化与蓟北两镇的军食问题。
大同边镇驻军军食所需要的粮草主要从晋中郡输送,对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不构成压力,宣化驻军的军食一向都由京畿供应,变化最大、最剧烈的是蓟北军。
陈塘驿大败之前,蓟北军还占据临榆(山海关)以北的辽西地。驻军实行军屯,颇有成效,军食所需粮草基本能自给自足。
陈塘驿大败之后,蓟北军退守临榆一关,丧失关外大片军屯良田,军屯几乎全部废止,每年就需要从京畿额外供应百万石粮草,使得京畿的粮草供应一下子吃紧。由于陈塘驿大败才过去两年多时间,燕京的粮草吃紧问题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解决,便又赶上东虏这次大出兵入寇。
说京畿地区开春就闹粮荒,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特旨如此迫切的从各郡调粮,应该是京畿地区开始闹粮荒了。”曹子昂说道。
林缚他们之前就能预料到战后燕京地区粮食供应会吃紧,粮食价格会暴涨。
早在十六日之时林缚就使葛存信率船队回崇州,除了将缴获物资及伤员运回西沙岛外,就是要他们从海路运粮食到津海来牟利,但是没有想到京畿已经开始闹粮荒了。
“京畿地区的粮荒程度,怕是只有户部官员或主持户部的次相张协心里才清楚,”林梦得说道,“不过以特旨里这么严厉的语气,怕是京畿地区的存粮只能支撑到四月上旬。”
“但是黄河给东虏挖开好几道口子,”林缚说道,“从临清到德州的漕路都给毁了,除非能给河帮的漕船装上翅膀,不知道江东的漕粮打死都不可能赶在三月下旬之前运到京畿――张协怎么可能给顾悟尘出这个难题?”
林缚见曹子昂、林梦得看着自己,省悟道:“你们是想说岳冷秋在其中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