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为说:“我今天问过马天保了,他没说话,可能要再考虑考虑。”
祝颜舒摇摇头:“唉,他一个小孩子,自尊心这么强,为了面子,连安全都不顾了。”
代教授感叹:“面子大过天啊。”
施无为反倒能体会马天保的心情,他说:“对马同学来说……这是他仅有的体面了。”
杨玉蝉捏紧筷子。
施无为说:“我以前大字不识,到学校来才学认字,要是现在突然把我脑子里的东西都拿走,重新变得大字不识,那我肯定也是受不了的,更无法面对教授和同学们了。”
杨玉燕听到这里,不解道:“那你再学一遍不就行了?”
满桌的人都笑起来,只有施无为和杨玉蝉愣了。
杨玉燕说:“你跟马天保还是不一样的。他以前在学校里的体面不是自己的,而是……空中楼阁。”她不好说马天保以前是仗着金公馆的势力,虽然他觉得他没仗,但他当时的自信真的是金公馆给他的。
“所以,他现在才受不了这个落差。因为他知道,任他自己的努力是不可能获得当时在学校中的地位的。”杨玉燕说。
红楼梦里二奶奶就说贾家的丫头过的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虽然是侍候人,但满眼皆是金玉,居华屋着华服,来往见识不是王公就是权贵,不怪丫头们心大不想走,说走就要死。
马天保是被学校里的自由平等给洗脑了,但他心目中的自由,是在保持着金公馆一样的生活水平上的自由,绝不是他现在体会到的自由。
施无为和代教授都不知道金公馆这一节的故事,听起来自然一头雾水,不明其因。但施无为不爱与人争辩,代教授精明厉害,于是都没反驳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代教授和施无为就又去祝家运书了。张妈见他们还真有力气,索性让他们多搬点东西过来,还想把祝颜舒那张床搬来。
代教授不讲究家具,所以小红楼里除了一开始校长安置的家具之外,代教授没有再添什么。
祝家母女搬进来之后,第一晚上就发现床不对。
小红楼里并没有准备多余的床,是从学校仓库里现搬出来了四张床,全都是给学生睡的。
这床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全都是木匠打的,挺结实的,就是有点短,有点窄,有点低,有点……
祝家四人,除了张妈昨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没睡安稳,更别提祝颜舒了,她这辈子都没睡过这种床,一晚上没合眼!
床离地太近,湿气重!
床太窄,不敢翻身!
床太短,腿不敢伸直!
床用的木头不好,一股霉味!
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祝颜舒就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按着额头说:“张妈,我有一点头疼……”
张妈自然是万分的着急的,一听说是因为床的问题一晚上没睡着,立刻就想让代教授和施同学今天辛苦一点,先把祝颜舒那张大床搬过来。为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张妈从祝颜舒少女时讲起,那时祝家父母慈和,女儿孝顺,十分的幸福又美满,然后再说祝颜舒出嫁之时,祝老爷子是何等的不舍,又是何等的珍爱女儿,才特意从英国订制一张床,前后花费一年的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才将这床运回来。
施无为在旁边听得双眼迷茫,只想说他以为皇帝用金扁担,没想到有钱人是这么过日子的,一张床要从英国订,还花了一万块!
说到最后,这张床自然是个宝贝。
代教授也感叹祝老爷子爱女之心是如此的炙热,现在老人不在了,祝女士想念父亲,他是十分的感动的。
张妈说,那你们今天就先把床搬过来吧。
施无为听到那床值一万块,就觉得果然是个宝贝,那要搬过来也说得过去?
代教授的脑子自然比学生的灵活,觉得这仿佛不是床的事,要真是这么看重这张床,昨天就不会不提了。但祝家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其中必有缘故。
这时,杨玉燕打着天大的哈欠走过来,一步一个哈欠,打得肆无忌惮。
代教授笑着问:“昨晚上看书了?没睡好吗?”
杨玉燕诚实的摇头,打着哈欠说:“床太小了,离地面好近啊,我一翻身就看到地板了,然后就吓一跳。”
施无为也很诚实,他出主意道:“你可以睡地上嘛,地上都铺着地板呢!比睡床舒服。”
百无禁忌的杨玉燕还真思考起来睡地板的可能性,她喊:“张妈,我……”
张妈大骂:“别胡闹了!你又不是穷鬼,睡地上像什么样子!回头小虫子跑到你的头发里咬你!”
杨玉燕瞬间闭嘴,出了馊主意的施无为更加安静,不过张妈一向喜欢他,倒是没生他的气,只对着杨玉燕叨叨:“你也是个小姐,这么不讲究能行吗!”
杨玉燕乖得很,连连答应:“不行,不行。”
代教授却找到症结了。
等早饭过后,他特意请张妈去二楼他的卧室看一看。
他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四柱床,虽然不是英国定制的,但也是好木匠打的,用的也是好木头。
不过代教授的床上放着许多书,每天晚上书睡一半的床,他睡另一半。
他说:“我睡这张床太大了,正好想换个小一些的。您看呢?”
张妈虽然嫌弃这床是男人睡过的,但这也比从祝家楼把祝颜舒的床搬过来更有可行性。
他们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呀。
张妈叹气:“我也不是给您找麻烦,唉……”
代教授笑着说:“哪里的话?您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您,您跟祝女士是一家人,不计得失,一心一意。像我,现在除了学生就是书,父母亲人都半辈子没见了。”
代教授诚心诚意的让出自己的床,张妈就厚着脸皮接受了。
于是代教授和施无为也不用去祝家了,两人先要把床收拾干净,将代教授的被褥都抱下来,再将床擦干净,再想办法挪到楼上祝颜舒的卧室去。
杨玉燕站在楼下看,一时说:“幸好这房子是英式的。”卧室门竟然也是四面的,平时只打开一扇或两扇,全打开挪个家具小意思。
一时又说:“唉,可惜只有一张。”
她还是要继续睡小床。
要不然……等晚上关了门,张妈也看不到,她搬到地板上睡不就行了?不是一楼,天气也不冷,睡地板也可以的啊。
杨玉燕打定主意,还教给了杨玉蝉,想再拉一个下水,到时也有人陪着一起挨骂才不寂寞。
杨玉蝉揉着脖子,昨天晚上床不舒服,她有点落枕。
一听杨玉燕的好主意,思考片刻就答应下来,说:“那今天咱俩要先把地板擦一擦才行。”这样才能睡得安心嘛。
祝颜舒得知自己“抢”了代教授的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睡不好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只好腆着脸受了,再去找代教授道谢,夸他:“您真是有绅士风度。”
代教授搬床挪床一身汗,特意站得离她远一点,免得体味不雅,闻听此言,怕她心中再有疙瘩,特意夸张的行了一个宫廷礼,左膝下沉,右腿后滑,前倾身,扭头伸胳膊做天鹅展翅状,掐着嗓子用法语说:“您真是太客气了。”
正宗・法式・宫廷礼!
在英国没进化完全之前,法国宫廷礼才是最正宗的礼仪标准,连法语都比英语高贵。
一般二般的人还未必知道呢,现在的日不落,曾仰法国鼻息数代。
不过少女时期博采众国之长的祝颜舒自然是知道的,瞬间就笑弯了腰,等她再看代教授,就觉得这个男人真是……特别。
第141章 晋江看着我,所以我什么也没做
在少女时代,祝颜舒有过许多偶像。在年轻的时候,她善于去欣赏发现男性与女性的美好之处。
不过当时间渐渐过去,年纪渐长,或许她见识到了世界的真相,或许她认识到了真正的人心,少女时的偶像也逐渐褪去了颜色,除了家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敬佩过什么人了,男的女的都没有。
张妈总觉得她太善良,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冰冷无情。
至少在少女时,她可以用无私的心去帮助别人。现在,她帮助别人时,总会去计算能得到多少好处。
她不再做无用的事,每一分善良都是有价码的。
当她正视代玉书这个男人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年纪还不大的青年。他脸上的笑容与少年无疑,充满天真之态。
但奇特的是,他的过往明明布满荆棘。奴隶出身,少年就外出留学,回国后就投身教育事业。
她绝不相信象牙塔里还有真神,明明有杨虚鹤这样的人不是吗?钱能买来爱情,却买不来纯洁。何况没有钱。
总有人认为穷困才能令人纯粹,但只要见过一个穷人,他就绝说不出这番话。
就比如杨玉蝉,哪怕是她自己的女儿,她也要嘲笑她。她自以为的纯洁爱情,进步青年,现在那个青年在见识到真正的生活之后,可还敢与她议论什么事业?什么爱情?
爱情,不过是一个人说,一个人信。假如说的人自己不信,信的人只是假装在信,那就不能称为爱情,只是骗局。
只有说的人真心相信,信的人也真心相信,两人做同一个梦,那或许才能称□□情。
爱情,是将自己的梦,放在别人身上。
她与杨玉蝉的爱情都失败了,因为与她们一同做梦的那个人,做的并不是同一个梦。
倒是小女儿燕燕,她的爱情说不定能成功。
她能看得出来,苏纯钧这个人遍体鳞伤,他将对美好幸福的家庭的梦想放在了燕燕身上。他并不想让燕燕加入他的生活,而是他想要进入燕燕的生活中,这样,他才能跟燕燕一起享受她的生活,感受幸福。
燕燕的梦想倒是很简单,就是家人、爱人、朋友永远在一起,幸福生活到永远。所以她对马天保那么敌视,因为她觉得马天保会破坏这个家庭的完整,没有杨玉蝉,家就不再完整了。
她仍在懵懂之中,虽然不明白,却也为保护自己的梦想做出了努力,也显示出了她的智慧与手腕。
碰巧,她与苏纯钧的梦想是一样的。
祝颜舒对着代教授一笑,转身就离开了。
她不再是一个少女了。现在,她有两个女儿,有一个家庭,有一份正待开展的事业。
跟一个男人一同做梦,已经不是她急需的东西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爱情,太麻烦了。
接下来,祝颜舒专心做教案,准备她的第一次授课,与代教授数次失之交臂,虽然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早出晚归,好几天都没碰到对方。
代教授和施无为努力了三天,终于将祝家楼里的书全搬过来了。
苏纯钧也在第四天找了个空闲赶到了学校,他带了许多礼物给杨二小姐和其他人。
杨玉燕在小红楼受代教授每日的教导,生活十分充实。她站在门外廊下的草地上背书,看到苏纯钧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来,立刻就跑过去了。
杨玉燕大声喊:“你来了!你来了!”
苏纯钧匆匆将自行车放在地上,向前迎了两步,将杨二小姐抱了个满怀,像失去心脏的巨人终于将心脏又放回了胸膛内。
三楼的书房里,祝颜舒听到杨玉燕的呼喊伸头出去看,刚好看到这一幕,啧了一声就退回屋里去了。这几天,杨二小姐失魂落魄的,人人都知道她正在害相思病,今日牛郎会织女,她还是不要当王母娘娘了。
同在三楼的杨玉蝉与在一楼的张妈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看,也都贴心的退了回去。
苏纯钧得已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四下无人之处,与未婚妻杨二小姐拥抱了五分钟。
到最后,他自己都心虚了,不敢再抱,生怕出丑。他放开手,杨二小姐仍不知死活,两只细白的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不肯下来,脸贴在他的胸口,哼叽道:“你怎么才来!是不是忘了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