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们的办事效率还是很不错的,宁采臣等人杯中的茶汤还没冷掉,这位庙祝就已经折返回来。见到宁采臣的面,他满脸堆笑地双手递过一块黑漆漆的铸铁牌子,说道:
“这是通行腰牌,凡在这霍山之内,尊神所辖地域市镇乡村,诸位尽可来去自由。”
宁采臣起身双手接过腰牌,他从袍袖中掏出一只荷包,说道:
“谢过庙祝,这是一点香火钱,小小心意,万勿推辞。”
见状,庙祝笑呵呵地接过荷包,跟着只觉手狠狠往下一坠,明白荷包里定然是金银,他喜笑颜开地说道:
“呵呵呵呵,在下这就替几位客人在尊神金身前点一盏长明灯,祈求诸位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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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踏访
“多谢!我等这便告辞了。”
得到了通行许可,也向地主进行了报备,此次前来山神庙的主要目的既已完成,宁采臣也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他当即起身向庙祝道别。
出了金碧辉煌的九峰镇山神庙,宁采臣一行人遵照陈凉的再三吩咐,开始踏访霍山中的沟沟坎坎,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
在霍山这一亩三分地,棋差一着的虎妖霍山君已经成了历史名词,这位铁杆倒林旭派盟主狼狈逃窜百越之地,显赫一时的霍山妖盟就此作古。随着林旭声名日渐响亮,霍山的各路妖王也渐渐息了与之争雄的心思,自愿或是不自愿地当起了安分守己的良民。
平心而论,林旭这位山神爷对待妖怪们还不算太苛刻,除了不许妖怪们随便吃人之外,基本不插手妖怪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话虽如此,某些时候林旭还是得把妖王们召集起来开会,要求呈报山中各处生态环境的保持情况,这一点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妖王们大多觉得这位山神爷的要求太过另类,不过它们又没什么实际损失,浪费点口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诸如什么哪一座山上的兔子多了几只,何处树木被风吹折之类,凡此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只管一五一十地跟林旭讲了。久而久之,妖王们也都习惯了到林旭的山神庙定期汇报自家地盘上的情况变化。
籍由如此春风化雨般的温和手法,林旭在霍山中建立起了完备的统治体系,居民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了。
许多本来看似不太实际的浩大工程,在得到了技术支持和财政方面的物质刺激后,也在这块位于群山环抱之中的土地上萌芽成长起来。
这一日,听闻传言后,宁采臣一行人前往在距离九峰镇不过二十多里路之外的村子考察,当临近山边率先映入眼帘的奇观,正是远方那片整齐划一宛若台阶的梯田。说不得,那些泛着灰白色的石砌田埂,由山脚开始便逐级抬升一直延伸到了山顶位置。在那些业已蓄满了水的梯田里秧苗茁壮成长,远望过去颇有几分登天梯的架势,这一幕情景不由使人看得心旌神摇,直觉不似身在人间。
随同宁采臣前来的一名总督府书吏由衷地赞叹说道:
“玄妙啊!此地真乃鬼斧神工也!”
在农耕时代,总体社会生产力太低,农业所能养活的全脱产人口数量也是有限的。即便在一般被视为脱产者的读书人群体当中,想要找到几个分不清韭菜和麦苗的极品书呆子,这事也挺不容易的。无论怎么说,耕读传家也是华夏的一项优良传统嘛!
宁采臣等人朝着这片梯田出发,待得来到了近前,他们又有了新发现。旧时在家,每逢赶上了春季插秧,或是秋收夏忙之类的特殊时点,宁采臣这个书生也得跟着下地干农活,因此他对伺候庄稼的手艺并不陌生。此刻进入到田间地头,宁采臣迅速意识到了重大发现。在他手边这片梯田里种植的水稻,植株长势比起一般品种似乎要强出许多,稻子的秧苗粗壮挺实,分蘖也多了近一倍的数量。
哪怕此时还不到能准确估算出亩产多寡的时节,凭着自己的经验,宁采臣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这种水稻的单产很是很惊人。
提高粮食单产是个什么概念?假设一亩地增产十斤,一万亩增产那就是十万斤。假设兴汉军治下的荆州和益州引种这些良种作物,不言而喻对于粮食产量增加具有何等意义,这样的革新无论怎样加以歌颂都不为过。意识到陈凉吩咐的事情可能有了眉目,宁采臣心潮澎湃,勉强压抑着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派人找到了在附近田地里施肥的一名老农。
见了这位本地农夫的面,宁采臣马上客客气气地施礼说道:
“这位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敢问老丈,这田里的稻种是从何而来?”
这名五十多岁年纪的老农夫赤膊着上身,他的下半身只穿一条牛鼻裈,头上戴着竹篾编成的斗笠,不显瘦弱的身躯被阳光晒成古铜色。
闻听宁采臣的问话,刚放下手里粪勺的老农露出了憨厚笑容,说道:
“哦,俺们都是从镇上农资站赊销来的。”
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宁采臣楞了一下神,跟着追问说道:
“农资站?那是何地?”
这时,老农打量着对面的一行人,像是恍然大悟般指点着说道:
“噢,俺知道了,你们都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们是从荆州远道而来。”
宁采臣的彬彬有礼博得了老农的好感,他颔首笑道:
“呵呵呵呵,农资站是专门售卖种子、农具和肥料的去处,俺们本地人凭着保甲证赊欠下来,秋后以后再用收上来的粮食偿还。”
闻听此言,宁采臣已经知道该怎么着手了,再度躬身施礼向老者道谢,说道:
“谢过老丈指点,小子们就不打搅您了。”
转身离开梯田,宁采臣低头沉思不语,精力充沛的杨毅则拉着身边的一位同僚开了腔,说道:
“我说鲜于大人,咱们这一路上你都一声不吭的,难不成是有啥心事?”
陡然被杨毅这个楞头青点名到了自家头上,鲜于闵在惊异之余,只好哭笑不得地说道:
“非也!在下本就不通农桑稼樯之事,再者,再说此行宁参军才是做主之人,在下也不便开口啊!”
杨毅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是天生自来熟,他不依不饶地拽着鲜于闵,辩驳说道:
“哎,鲜于大人此言差矣。你我同在兴汉军中效力,自当精诚团结辅佐大将军共谋大业才是,岂能如此蝇营狗苟不求上进呢?”
闻声,已经被杨毅弄得没了脾气的鲜于闵,这时唯有连声附合说道:
“杨裨将教训得是,在下确实没多大长进。”
鲜于闵之所以如此态度消极地对待公务,原因很简单,他的家族在位于河水之北的河内,妻妾子女也丢在了岭南。
分处这南北两地的亲眷同族皆是生死不明,只留下鲜于闵孑然一身,他终日里老是一副意兴阑珊,郁郁寡欢的模样也就可以充分理解了,遇见这种倒霉事,提不起精神也是人之常情。虽说陈凉早前为了笼络示好这位秦军宿将,不惜放下身段替他做媒迎娶了出身荆州望族的几名女子为妻妾。然而,鲜于闵面对着人生的态度还是很消极。尽管没有作出反对兴汉军的行为,但也谈不到出力卖命,纯粹是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
诚然,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多得是,可惜人才难得。在争天下的紧要关头,统领一军的将领能力高低,绝对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前番,鲜于闵虽败于兴汉军手下,被叛军擒下献于陈凉马前,那也是非战之罪。无论把谁搁在那个受气包的位置上,也很难有所作为,这不能算是鲜于闵的过错。故此,陈凉在深心里始终希望打动鲜于闵,让他死心塌地替自己卖命,只是一时之间还找不出合适的切入点来说服他。这次特为派了鲜于闵随同宁采臣一道前往霍山考察,陈凉是打算借用那边开放多变的社会风气,刺激麻木不仁的鲜于闵,冀望着重新唤起他对未来生活和前途的渴望。
在九峰镇的街市上,一家卖酒酿的店铺门口,两个看似游手好闲的中年男子正在聊天,其中一人说道:
“老哥,你听说消息了吗?这回红巾军打下洛阳,大秦朝廷已经被灭了。”
来回奔波了数十里路,一行人顶着头上似火骄阳回到九峰镇,宁采臣正准备跟人打听一下农资站在何处,忽然听到旁边两个闲人聊天说到了这桩大变故,他不由得面色大变。
自从秦八十五世皇帝神秘暴毙于洛阳宫中,他的几位宗室兄弟便趁机出奔外地,这些家伙分别联合了地方实力派人物,随即便搞出一幕一国并立四主的滑稽闹剧。尽管在当时三位僭越称帝的藩王都已宣布自己即位皇帝,奈何在多数依然效忠帝国的人看来,只有洛阳朝廷才是根正苗红的正宗传人,余者皆是乱臣贼子。
如今,洛阳城陷落于红巾军之手,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的大秦帝国也总算到了盖棺定论之时。
“红巾军?宁参军可知晓他们的来历?”
平日里无心顾及那些与己无关的琐事,跟同僚们的来往也不多,习惯于借酒浇愁的鲜于闵消息来源很是闭塞。当他转头向宁采臣询问,得到的答复惊得他目瞪口呆。
宁采臣是掌管兴汉军文牍档案汇总事务的负责人,这些情报在经手的文书上面时常被提及,宁采臣丝毫不会觉得陌生,滔滔不绝地说道:
“噢,红巾军也就是白莲教的那些妖人鼓惑百姓而来。天下大乱以来,妖徒约定以头缠红巾识别敌我,他们在河东、河内、淮北诸郡声势都很大。前不久还攻破了临淄,杀了一名僭越称帝的藩王,不曾想他们发展得如此神速。”
听到了此处,鲜于闵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追问说道:
“河内也有红巾军?”
“不错,这些邪教徒蛊惑人心很有一套,各地流民都愿意听信他们那些无生老母降世的妖言。”
话说到这里,宁采臣看到鲜于闵的神情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才醒悟过来,连声道歉说道:
“对不住了,在下也只是猜测而已。鲜于大人您的老家……唉,难怪会如此……”
话说半截,宁采臣忽然停下来,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之意,他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鲜于闵不再开口,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能变成一声叹息。
毫无疑问,白莲教是煽动民变造反的专业人士,善于利用民众对官府的怨恨为自己火中取栗。可以说,在这些暴民洪流所到之处,各地的高门大户基本没什么好下场。除非碰到是那种扼守险要之地,营建多年易守难攻,长期围困才会陷落的坚固坞壁,寻常宅院的高墙深壕一类的防卫措施,根本阻挡不了如汹涌潮水般一拥而上的红巾军。
想清楚前因后果,鲜于闵已是面如死灰,又像是突然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岁。突然,他磕磕巴巴地对同僚们说道:
“对不住,是在下……失态了,诸位……见谅。”
在场众人还有不明就里的,宁采臣低声嘀咕了一句“鲜于大人是河内人”,大伙都晓得为何鲜于闵表现如此不堪了,全都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此后,众人也出言宽慰说道:
“原来如此啊!鲜于大人,请节哀。”
“是啊!这也是人之常情,您一定要放宽心,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
075牵动
天柱峰旧山神庙
敞开了所有门窗的大殿内人头攒动,供职于林旭手下的各路总管和副将、裨将们在左侧一字排开,右手边则是担当文职工作的文秘、书吏和文案。过往时候,这样堪比皇帝早朝的隆重场面很不常见,只有在大年初一等特定的日子才会偶尔出现,因为林旭不喜欢这个前呼后拥,山呼万岁的调调自我膨胀。
平和如水的目光扫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林旭冲着下属轻轻一摆手,示意落座议事,开口说道:
“宁采臣他们在山里转悠几天了?”
闻声,负责统筹对外事务的大总管王良责无旁贷,连忙起身说道:
“启禀大老爷,到今天已有整整十日。”
这时,林旭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那些该看的,他们都看到了吗?”
偷眼瞧了瞧同僚们的脸色,王良得到了暗示之后,这才笃定地说道:
“……想必是看全了。”
闻听此言,林旭头也不抬地说道:
“九峰镇的农资站最近不是在筹备搞培训吗?派人隐讳点告诉他们。”
“是,末将得令!”
经过了持续多年的验证磨合以后,得到受众们的逐步接受和认可,由林旭率先提出的神前誓书制度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收获阶段,开始了大范围被推广使用的急速发展。
不必讳言,凡人身在乱世之中,感受着身边的社会秩序都处于崩坏边缘,内心的惶恐是难以言表的。哪怕最为传统的信用体系也是一样的恶劣状况,由于大家谁也信不过谁,才导致了严重的恶性循环。话虽如此,那些涉及到基本生活所需的货物终归要交易,天下间没什么地方能独立生产所有生活必需品,同时也没有过剩的资源和产品需要输出变现,完全用不着与人贸易交流。
有鉴于此,不能因为忌惮交易过程中存在风险,该作的买卖就不作了。某些生意既不能不作,贸然作了又觉得不安心,这就是那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囚徒困境。
无论是在多么困难的境况之下,交易双方仍然需要一个基本互信的基础。由林旭发明的誓书,以神祇的名义提供信用背书,完美地解决了一系列涉及信用的难题。譬如说,在签订协议之后,其中一方恶意毁约,那么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名誉扫地,更有被神明追究责任施以惩戒的现实威胁。即便退一步讲,这个信口雌黄的家伙生前躲过了惩罚,等到他死后也得在林旭这里再过一关。
缔结誓书以后,恶意违约的犯罪成本是如此地高昂,乃至于令有心以身试法者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不寒而栗,所以林旭也从中誓书这份生意中捞取了最大份额的好处。
誓书本身的制作工艺并不繁杂,只要在印刷好的空白格式文本上,由神明开光,再盖上一枚标示着认证的印鉴,即可达成神前见证程序。目前,除却林旭和黄世仁这个两个首倡誓书的地祇,已知范围内的大多数地祇也或是高调,或者低调地介入了这个领域。
尽管誓书这个行当处于高速普及阶段,身为发明者的林旭也始终无法被后来者排挤出去,因为他手上有阴曹地府授予的阴魂收拢权力。
毫无疑问,作为誓书制度的最后一重保险,没了霍山府君的印鉴,作为最终使用者难免感觉惩戒效力不够大。因而,凡是有意涉足誓书这项业务的地祇,必须前来霍山与林旭协商,由他作为再担保方,提高誓书的可信度和权威性。这些有求于林旭的地祇们,付出的代价是得从收获的香火中分润一部分给予他。誓书再担保取得的香火收入,显然没有自家关起门来吃独食那样痛快,不过考虑到和睦同僚关系,今后有助于共同迎接未来的严峻挑战,林旭现下也只能笑谈薄利多销的好处了。
结束了会议后,林旭在旧山神庙的静室内盘膝打坐,随着胸口有节奏的起伏变化,两道乳白色的气息由他的鼻孔窜出不住伸缩往复,直如活物般灵动。这种情形内行人只要搭眼便知,乃是练气吐纳的功夫到了相当火候才会显现的外在特征。
“呼!”
林旭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结束了今日的吐纳调息。随即,他睁开眼睛便拿起旁边几案上摆着的一本道书,从头翻阅起来,逐字逐句地品味咀嚼着个中滋味。
一本真正有内涵的书籍是不朽的智慧结晶,读者随着自身见识和阅历的增长,每一次翻阅都会有新的体会,因此才能够被赞誉为微言大义。在林旭看来,这本不甚出名的“太上忘情水道经”完全符合前面的标准。他每每翻阅之后,总能感觉到有所增益,当之无愧是一本难得的好书。
前些时候,林旭以神木遗种穷桑为原料重塑肉身,获得了踏足仙道的入门资格。此后,他在可供选择的万千典籍中选中了这本修成以后既无绝大神通,同样也谈不上利于速成的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