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握着她腕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薜荔串留下的翠色线圈,看着她瞪圆的眼睛,低声道:“有这个,你就不用追着他跑了。”
她选在这样一个隐蔽简陋的山洞,也不过是为了靠近那人,靠近她的命珠。如今她能从手串里获得源源不断的巫山灵力支撑,就没有必要再追着那人了。
他看着顾回轻轻眨动的眼睛,问:“是不是这样?”夭夭。
顾回略微一用力,对方立即松开了手。
“是这样没错。”顾回说完,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真的,什么都知道?”父神曾提到过,如有一日鸿蒙变强,必是开了心窍。
陆湛看着她,“我知天下人所欲。”唯独不知你的。
只要有欲念,他就可以听到。
原来是真的,顾回愣了愣,鸿蒙之子开心窍可以洞悉天下人的欲望,竟果真如此。顾回倒不怕自己所思所念被洞悉,她又不是人。可父神明明说过,开心窍不仅九死一生,且永生承受天罚,她看着眼前人除了面色比常人苍白些,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可永生的天罚,足以让人面目全非,痛不欲生。
他,真的在承受天罚?
顾回困惑,试探问道:“知天下人的代价.....是什么?”
陆湛看她,笑了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
世间一切都受约束,神也如此,神受制于天道,在天道规矩之间行使着属于他们的力量和特权。一切所取都需要代价,这也是为何神族几近陨灭。看似更强大的神,一旦越界,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着不慎,就是陨落。
难道他也有必须要拼命才能到达的巫山,不然顾回真的不明白,如果永生的每一秒都是天罚,再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用呢。所以顾回疑惑:
“我父说过不该如此的,你为何?”
闻言,陆湛浅淡的眸子似乎都深暗了一些,他白皙漂亮的下颚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就在顾回怀疑自己这个问题不该问的时候,陆湛似乎从那一瞬间的紧绷状态恢复过来。
他垂了垂眉眼:“能为什么,就是想变强。”
抬起眼皮看顾回:“跟你一样。”等不及地要变强。
“我们不一样,我有想护住的人,有要回的巫山。”而陆湛作为鸿蒙之气化生的鸿蒙之子,生而孑然一身,同世道同生同灭。
陆湛看着顾回,好一会儿不说话。
终于他笑了笑,似乎很随意道:“我就不能有想护住的人,就不能有想去的巫山?”
顾回觉得他不该有,可她还是接口:“那你有吗?”万年前初见她就知道,在这世间,陆湛无亲无友无家无归处。
陆湛看着她,然后垂了眸,近乎自嘲道:“没有。”
他笑了笑,声音更低,好似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
两人之间又是好一阵沉默。
顾回觉得自己确实该看看说话的学问艺术之类的书,也许看了她就能更快意识到这样戳人心窝的问题她就不该问。她安慰道:“现在我跟无家可归也没什么两样.....咱们都差不多的.....巫山,谁知道它在哪里.....你看我信心满满的样子,可那是父神的封印.....”她与父神的差距简直无法衡量,那是真正的遥不可及。她真的能在百年间成心?她真的能打开父神的封印吗?
也许,她到死,都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巫山,再看一眼她的穷桑。
而在这个世道,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到最后。
顾回本是想安慰对方,却没想到把自己说沮丧了,她这个要开启巫山的人,如今还卡在元婴期的瓶颈中。她的声音也更低了:“我连化神都还没摸到――”留给她的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她此时甚至不知她要在这个瓶颈中卡多久,她的同伴在外又能撑多久。
“你可是神女。”陆湛看着这样的顾回,声音都低软了。
“对,我可是神女。”
顾回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她可是山鬼,哪怕只剩一天,她都要朝着巫山而去,更别说还有百年时间,她才不要自怨自艾。真到那天,再要死要活,也完全来得及。
想到要做的事儿,顾回心道:“宗门让他指点,他总不能藏私了吧。”却不知自己把这想法说出了口,道君这个人她看不顺眼,但是道君的本事又没有错,只要能助她,自然是多多益善。大不了到时掏心取珠的时候,她温柔些就是还他指点的情分了。
谁知陆湛却突然道:“我可以。”
“啥?”
陆湛抿了抿唇,才再次慢吞吞道:“我说,我可以指点你。”那人算什么东西,能比他强?
第35章
在陆湛看来,人皇命格的沈遇,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因为眼前人,那人甚至不会进入他的视野。但世间事,就怕如果,有了这个如果,目空一切的陆湛,再也无法忽视沈遇的存在。
他无时无刻不注意到沈遇,同时也始终如一无视沈遇。无视他,是陆湛的骄傲;可偏偏总是能看见他,是陆湛无法摆脱的牢笼。
听到能得到强大如幽王的指点,顾回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这难道不是天上掉灵植的好事?她当即把困住自己的瓶颈仔细说来,论理说她这副身体的真正极限该在化神才是,为何明明一切条件都达到了,她偏偏就是无法破境。
仔仔细细说完自己的困惑,顾回巴巴看着陆湛,目光中都是期待。
被顾回这样看着,陆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解决不了顾回的问题。
怎么修,如何破境,为什么.....对陆湛来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如何,就是――自然而然。
别人都是修的,而他是生而成之。他不用修,哪里又能体悟顾回此时的瓶颈,为她提供指点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陆湛,沉默了。
一个眼巴巴等着,一个突兀地沉默着。
整个山洞陷入一种全然的安静,只有洞口碧翠的藤蔓随着风轻轻晃荡着。
沉默中陆湛感觉到热意又开始慢慢从自己耳根处升腾,他张了张口,一对上顾回亮晶晶专注望着他的视线,那种慢慢升起的热意腾一下子浮现,让他过于白皙的脸笼上一层可疑的红。
顾回轻轻啊了一声,“不知道没什么的。”她也不知道。有些东西,他们这样的人,知道的确实少了一些。
谁知她的安抚不仅没起作用,反让陆湛好似陡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样,差点跳起来,分辨道:“你胡说什么?这世间没有能难住我的事情,你让我仔细想想,很快就能帮你想到破境之法。”说着陆湛脑子里迅速把整个修真界的藏书阁都过了一遍,除了幽都的藏书阁,还有修真界各大宗门的藏书藏经之处,他不相信待他一一翻遍,他会找不到顾回想要的答案。
打定主意,陆湛咬住下唇最后看了顾回一眼,留下一句:“你等着。”立即消失不见,只留下洞口的翠绿色藤蔓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确定陆湛确实离开,顾回这才慢慢坐回蒲团,揪着蒲团上的稻草,思考自己能否从沈遇那里得到答案。天生天长的鸿蒙之子陆湛从没有过任何修行经历,当然指点不了她,对此顾回心知肚明。陆湛有时间,她可没有,不妨抛给他一个问题,让他先离开。
她唯一关心的,只有破境。其他一切,对她的意义大小都是由能否助她破境来决定的。在这个衡量标准上,幽王陆湛目前对她来说是并没有用,反而是青云道君,或许还真能对她有些用处。
门派大比前最后几天,即使住在青云峰顶,也多数时间仿佛隐身的顾回,一下子不隐了。日日都前往道君正殿请教,让白瑶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状态,她只觉得偌大的青云峰似乎一下子拥挤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领地正被人一点点侵占,她一日比一日焦躁,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兔子。
白瑶一次次做出各种明确所有权的举动,虎视眈眈盯着侵入她领地的人,但可惜顾回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好像压根看不见白瑶这个人一样。
破境当前,白瑶对顾回来说,连根草都不算。
但顾回的这种忽视,没让白瑶放心,反而让她愈发紧绷,笃定顾回是真把算盘打到了师尊头上。白瑶始终被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笼罩着,是来自顾回的莫大的压力,让这个青云宗曾只关心吃喝玩乐、咸鱼躺着的小师妹再也咸鱼不起来。
可惜当她勤奋起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绝望的时候。她与此时的顾回之间,实力的差距已经犹如天壤之别,让她的努力和追赶都仿佛一个笑话,让她越努力越无望。
她咸鱼躺着的时候,还能说不是她不行,是她不稀罕行。可当她追赶的时候,就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与顾回相比,她就是不行。这个事实,就太让人痛苦了。
而这一切都是白瑶一个人的煎熬,在顾回这里,除了破境,陆湛都不能多赢得她一个眼神,更不要说弱如兔子的白瑶,这个早已跟她不在同一个梯队的对手,完全被她甩在了一边,只待来日,再行清理。顾回早已登上了一个新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秦廷之和吕岩,才是她的对手。
而终有一日――
此时的顾回习惯性专注地看着眼前人,仔细听着他所说的关于“修”“真”的每一句话,从中寻找着能对启发自己破除瓶颈的东西。同时,她知道,她当击败此时这个平台上的对手时,她将到达下一个平台,而终有一日,她将站上沈遇所处的平台。
她将对上眼前这个人――青云道君沈遇。
终有一日――
她只希望,不要太久。尤其是,在那之前,可千万不要死在这个危机重重的修真界。
顾回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眸光微微闪动。
这让淡声讲述着“修真”涵义的道君声音顿了顿,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种熟悉的错觉是什么。是他这个二弟子看人的样子,听道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面色始终平静无波的沈遇胸口掠过瞬间的刺痛,猝不及防。
沈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始终看着那双眼睛,他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垂眸看向身前的书册,抬手轻轻翻动,一页又一页,慢慢翻到刚刚讲到的地方。
突然,门口有蹬蹬蹬人来的声音,一听就是白瑶。沈遇这才从书页中抬头,看到跑进来的白瑶,跑得头发都微微松散,鼻尖微汗。
白瑶一进来就道:“师尊讲道,我也要听!”
是率直的宣言,让其中的蛮横都带上了一种可爱的娇憨。沈遇看着白瑶,眼前这人最先打动他的,他也说不清是她肖似公主的模样,还是她那双更像的眼睛,初入修真界,对一切都带着困惑和好奇,总是闪闪发光。
还有他最痛苦绝望时,从她身上闻到的,淡淡的薜荔香。都是熟悉的味道,都是他已彻底失去的过往。
转眼就是两百年。
白瑶一坐下就看向顾回,顾回依然如同往日一样,好像压根看不见她这个人,学着道君的样子一页页翻着书册,只是顾回翻得更快,一点也没受到来人影响。这让白瑶心中又堵又气,挤出一个笑,可可爱爱地问:“二师姐,怎么总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请教师尊?”说着皱了皱小鼻子:“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只能讲给二师姐听?师尊要是偏心,我可不依的!”
又是那种可可爱爱的小蛮横。
顾回翻动书册的手停了下来,这才看向了白瑶,别说,这人即使不碍事,也怪腻歪人的。除了可爱干啥啥不行,偏偏就能好好活着,想想就气人。这个资源极度匮乏的修真界明明即使能容得下恶人,都容不下咸鱼,别人但凡停停脚步往那一躺,很可能就没有爬起来的机会,直接就死在那了。可前世白瑶偏偏能咸鱼成团宠,咸鱼着就把高高在上的道君拉下神坛,多有意思啊。
世人都爱看清冷道君被拉入神坛,都喜看师徒虐恋,无情无心之人动心。
可她顾回偏偏不爱看。她只爱看,这样曾经爱得要死要活的一对有情人最后在惨淡的现实中耗尽那些所谓的真情,恨不得杀之后快。这样的故事才是真的跌宕起伏,才该是真实的人间故事。才够味,才有意思。
这一刻顾回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现了浓浓的恶趣味,她瞧着白瑶。这一次,她希望自己能有幸,看到属于白瑶与沈遇的故事的结局。
白瑶被顾回这个眼神看得格外不舒服,感觉到被冒犯,被挑衅,她不觉抬了抬下巴:“二师姐怎么不答我?二师姐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想法?”
顾回低头翻看着书页,嘴上慢悠悠道,“我为元婴,你是金丹,不想跟你一起听课。”有白瑶在,道君会讲的内容,对她一点用都没有。她脑子抽抽了,跟白瑶一起上课,她闲得啊。
一语落,白瑶一张脸立即涨红。
顾回这么一句话却把什么都说了,明白告诉她他们此时是在不同层次上的人,顾回要请教的已经是白瑶听不懂的,而白瑶关心的早已是顾回不耐烦听的。尤其是顾回坦然无所谓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事实,有什么可说的。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本就如此,等级之别在人们之间划开了身份之别,低修为的人对高修为的人带着天然的尊重,即使是同辈中年龄更大一些的也要执师弟师妹礼,一切礼让对方。长久以来白瑶都是例外,她明明修为低,却偏偏气运好,尽享宠爱,从来没有人因为她资质差修为低看不起她。
顾回是第一个。
明明白白道出她不耐烦跟修为低的白瑶多说话,直接把这拍到她脸上,让白瑶脸上火辣辣的,她眼睛里好似都要烧起火来:
“你看不起金丹修为,我还看不起你呢!我白瑶从来都认为那些仗着修为高就看不起修为低的人是可耻的,金丹期的修士也不会一直是金丹修为,总有一天会是元婴,会是更高!而你顾回,也不是生来就是元婴期,你也曾只是个筑基,只是个金丹!”
慷慨激昂,说的都是最对的道理。
但顾回不过撇了撇嘴,无辜道:“我没有看不起金丹期。”
“我只是看不起你。”这个金丹期。顾回甚至有点纳闷白瑶为什么这么生气,灵丹好药加道君法力堆出来的金丹,浪费粮食,不堪一击,被人看不起不是很正常。
顾回最烦这些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上价值的人,怎么,弱还有理了!想让人看得起,你得有让人看得上的地方。她看不起白瑶,她还同样看不起能看上白瑶的沈遇呢,是不是还可以扣她一个看不起合体大乘!但至少沈遇还有优点,至少他强啊,他目前比她强,这一点就值得她此刻恭恭敬敬坐在这,该请教请教,该该低头她低头。
人间有句老话叫“人生如戏”。想让人配合演戏,你得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
瞧瞧这捍卫自己自尊的认真,瞧瞧这可爱的不屈倔强!可惜这位被气运眷顾的一方女主白瑶,就没想过,人人都在这世道人间艰难前行,一次次卑躬屈膝低头讨活路,怎么偏偏就你的自尊格外值钱?
顾回看着倔强不屈的白瑶,冷冷翘了翘嘴角:在绝对的强者面前,就是她这个被气运眷顾的女主,也得给她学会低头。而她顾回就走在这条通往绝对强者的路上,除非她死,不然她终会强大无匹。她不想给白瑶脸,白瑶在她这里就没有脸,而有一日,她会看着白瑶把脸一点点掉光。
没办法,谁让白瑶已经得罪她了呢。
这会儿就受不住涨红脸了,这才只是开始呢。
至于道君,此时也不会为了宠爱小弟子就对她顾回如何。此时她是青山宗的希望,三日后就要为青山宗而战,她的心理也脆弱着呢,需要道君仔细指点,小心开导。这一点只怕掌门和长老每日都要对着道君念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