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但也就是这一念,他想杀了他。
天下的儿子都有那么一刻想杀老子,当然条件是他们的老子先别动了杀心。
许逸昕忽然想起那些久远的希腊神话――如果儿子有一天要弑父,那么父亲必然要抢先一步,可是这一步,终究还是晚了――许希霖已经长到和他一般高的年纪,血气方刚,少年勃发,身体早就显露雄阔的迹象,整个人逐渐发育到饱满、健硕……哪怕眼睛和嘴唇也要比他的亮一些……
他必须承认,在儿子这面镜子底下,他是老了。
但他足够冷静,不像此刻的少年,慌乱、惊恐、愤怒甚至委屈。许逸昕很镇定,甚至都不会去看倪夏一眼,只冲许希霖低吼了一声“你穿好衣服给我出来!”便别身而去。
两个人关在书房里,四周都是许逸昕抽余的烟雾,慢慢包围父子,像一张无形的网罩过来。
“爸,我……”他都还没站稳,许逸昕就上去一巴掌打了过去,许希霖舔了舔嘴角的血丝,一语不发。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许逸昕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根根烟抽下去,许希霖也一动没动,站在原地,准备挨罚。
良久,许逸昕哑着嗓子捻灭烟盒子里最后一根说:“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以后都不要见她。”
这句话也完全在许希霖预料之中,他抬起头直视许逸昕说:“我可以娶她。”
“混蛋!”
“她不是我妹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再给我说一遍?!”许逸昕逼过来,手已经攥紧了拳头,目光如狼视。
“她不是我妹妹。”许希霖也是胆敢重复,并不回避视线的对撞,一字一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对峙,冲突,两个人离得那么近,简直鼻子对鼻子,那一刻,两个人都从眼睛里寻到了自己,相同的血,相同的基因,他们两个总是不会错,但这一刻,他们又都希望彼此毫无关系。
许逸昕握足了的手指在几秒后逐渐松弛下去,眯了眯眼睛,隔开距离说:“你可以六亲不认,不认我也没什么,但我必须说,我现在是倪夏的爸爸,我必须对她的未来负责,她现在不能结婚,你们也没到法定年纪……”
“我可以等……”
“你给我听着,你什么时候有资格跟我谈这个事你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你就给我滚蛋!”
两个人都提高了声音,音频撞裂,又都安静了,剩下一屋子碎片。
许逸昕终于回到座位上,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明天我就带倪夏出去走走,你在家好好打包行李,过几天我让司机来接你去机场……那边你妈妈都安排好了,她给你找的出租屋,离学校和餐馆都很近,你去了以后给她打电话,她会安排你入学和生活的事情……”
“她暂时还不能出去旅行……”
“谁说的?现在这个时候出去走走正好,天天闷在家里更完了。”
“她的状态……”
“你少操心这些,跟你无关!”
许希霖吃瘪,又有不甘,虽面上没有什么,但胸膛起伏汹涌,许逸昕忽然想到什么,炸跳起来:“吃药没?”
“什么?”
“她吃那个药了吗?”
许希霖怔住,许逸昕也不管他,站起来直奔卧室去,也不顾倪夏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只俯身去床头柜里翻,翻了半天才翻出那么个药盒,还要仔细看看保质期日期,一边命令许希霖倒水去一边骂骂咧咧:“怎么生出这么个畜生来……一点不考虑后果……他妈的也不戴个……”
这时许希霖走到跟前才看见药盒,心头一凛,刚要说自己没射,但又立马打住,毕竟自己确也鲁莽,只好乖乖给倪夏喂药,但转念间又不免狐疑:这药什么时候备上的?又给谁备的?
倪夏也知犯错,抱着膝盖怯生生地望着许逸昕,在他粗鲁的呵斥谩骂声中流着眼泪,吃过许希霖递上的药还要为他求情:“爸爸……哥哥没有伤害我……是我叫哥哥进来陪我的。”
许逸昕看她红着脸,耷拉着小嘴儿,眼泪吧嗒吧嗒掉,可真疼,心啊肝儿的疼,那个侧脸,像极了深深――她嘤咛一声,就好像是深深在责备他一句。
但许逸昕还在冒火,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她,找不准,只好朝旁边那人一掷,厌恶道:“你还不快出去!”
许希霖知道自己算是呆不长了,掉头要走,倪夏的手却怯怯伸来:“哥哥……”
“别叫他哥哥,他不配!”许逸昕发话,上去推了一把许希霖,生生将他和倪夏分开了。
这事没商量,老许过不了小许那一关,也许这小的就是来让老的渡劫的,许逸昕冷静下来前后想,想道半宿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下,又猛地醒来,急忙去看床上的女儿――好在她还一个人安静地睡着。
可他却睡不着了,心里着了魔,在夜的月亮底下看她――那么纯净柔弱的女孩,那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儿,怎么就被许希霖……这带着自己印记的血种生下来就是要诅咒他的,咒他丧尽人伦,不得好果,永堕地狱!
第二天一早,日光还没浮出地面,许逸昕就将两个大箱子塞进车的后备箱,他换了身轻便的浅灰色西服,戴了顶圆边礼帽和墨镜,装完行李又上楼,过了很久,才将倪夏抱下楼来。
老许虽老,但体力不减当年,能一口气把人抱到车上――这是倪夏这几个月来第一次下楼外出,人虽然虚惨惨,但换了身青绿绉丝连衣裙,散着头发,戴了顶白色大帽檐遮脸的渔夫帽,倒像是要去度假了,在许逸昕抱她入车时,那长裙底还能看见她常穿的那双粉白的小羊皮鞋。
许希霖躲在二楼的窗帘后面看,直到看见许逸昕终于上车,发动,再扬长而去,他的视线便开始模糊起来――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记忆被激活了:
那也是一个大早,天暗沉沉不见一点光,父亲送母亲去机场,他被留在家里没跟去,但睡不着,爬起来小心翼翼藏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看父亲将母亲的行李一件件放到后备箱,母亲一语不发,低着头,再面无表情地上车……
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有往家的方向看一眼。
……
那天,似乎是下雨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逐渐被外面流成股的雨水撕成了一条条……就好像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