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看破不说破,是不想揭穿朋友间不得已的隐瞒,也是在等周玄逸愿意主动说开。
可没想, 商辞先回来了,与周玄逸竟是旧识,交情似乎还不浅。
再一想那些古怪,谢原心中了然。
周玄逸和商辞是旧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和岁安提起这件事。
既然谁都不提, 那他来提。
“这么有趣的缘分,难道不值得细说一番?两个大男人, 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商辞喉头轻动,扯了扯嘴角:“其实也没什么,昔年在北山求学时,偶尔得闲, 也会与同窗寻访名士或小聚清谈, 与玄逸是那时候相识的。”
谢原点点头,笑道:“果然是相识多年。”
商辞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 捏着酒盏的指尖微微发白。
“对了……”谢原又道。
商辞眼神一冷, 几乎要将酒盏捏碎。
可谢原却点到即止, 看向周玄逸,另起话题:“岁岁得知今日是为你践行,特地准备了一些薄礼。此去山高水远,事务杂多,万事谨慎小心。”
周玄逸眼神一动, 下意识看了岁安一眼。
岁安顺着谢原的话,端起面前的酒盏:“周郎君,一路平安。”
周玄逸搭在膝上的指尖动了动, 也端起自己的酒盏,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一下,释然道:“其实,应当我向嫂夫人道谢才是。”
岁安:“小小薄礼,不足挂齿。”
周玄逸摇摇头:“不止如此,数年前,周某便欠谢夫人一句道谢了。”
既已开了头,便没有必要再隐瞒,周玄逸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将自己与商辞的交往坦荡道来。
他和商辞的确是在一次文士小聚中认识的,当时,商辞谈吐不俗,学问见识皆不俗,周玄逸很快留意到这个人。
当时的朝廷还未大力革新科举,寒门子弟的待遇远不如今朝,但也正因为如此,商辞力争上游的拼命,他的原则和抱负,都让周玄逸感到欣赏。
在能力范围内,他乐于帮助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更多地学习机会。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竟成了交浅言深的友人。
没多久,周玄逸收到噩耗,少时曾教他学画的恩师将至寿终之时。
他二话不说赶往老师府邸,当年一同入门的几位师兄弟都到了。
老师已是高寿,即便去了也是喜丧,周玄逸和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去找了师母和其子女,想问一问老师是否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赶在老师离世之前为其圆满,令老师此生无憾。
想也知道,既是教画的老师,一生痴爱佳作,而在此之前,老师心心念念最多的,是前朝名师所作的《百骏奔腾图》。
据说,此画工笔精妙,百骏神态各有不同,细腻到连水滴细毛都栩栩如生,仅此画中的笔法意境,若能参详一二,堪称受益无穷。
当周玄逸说到《百骏奔腾图》时,岁安正在落盏,一不留神,盏子放偏,里面存余的酒盏全翻在她裙子上,她下意识轻呼一声,三个男人立刻看过来。
谢原纯粹是关心,商辞则是疑惑,似乎不懂岁安为何忽然失态。
唯有周玄逸平静的看着岁安,主动停下,没再说下去。
谢原起身将她扶起来,低声问:“没事吧?”
岁安弯腰轻轻抖着裙摆,面露歉然:“失礼了。”
谢原说了句“失陪”便带着岁安出去,打算回马车上清理裙子。
雅间里只剩下周玄逸和商辞。
商辞看向周玄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副画,有何不妥?”
周玄逸神色如常,无事人一般:“什么不妥?那副画确是真迹。”
不,不是,商辞能感觉到,不止是那副画的原因。
“玄逸。”
“逸文兄。”周玄逸斟酌道:“虽多年不见,各有机遇,但你我相识一场,看在从前的交情,我有些话不得不说。”
商辞仍然执着于自己的疑惑:“我再一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重要吗?”周玄逸平声劝道,“商兄,当年不曾被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已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处,你又何必再生波澜呢?”
“我的心意还轮不到你来定论!”商辞脱口反驳:“玄逸,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副画……”
“商辞。”周玄逸盯着刚刚被岁安打翻的酒盏:“你可知,我与谢夫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什么时候?”
商辞别开眼。
周玄逸今日显然不吐不快,那不妨让他慢慢说。
他冷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玄逸沉默了一会儿,声沉而缓:“我与谢夫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元一生辰那日。”
“那日,她借一个北山学子孙中文找到我府上,坦白说,当时我其实很忐忑。我甚至不知应当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
“可笑的是,当我思考着要如何开口时,她竟先自报家门,我那时才知,她根本不知我是谁。”
商辞眼神闪动,端正的坐姿忽然一松,身子动了动:“玄逸,此事……”
“意中人和友人,本就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是两种关系,即便是我自己,结交的友人,彼此间也未必全都相识。可是商辞,那副画是李娘子所赠,是他替我圆了恩师在世的最后一个心愿,到头来,她竟不知我是谁,这不是……很奇怪吗?”
商辞的脸色开始变化,一双手紧握成拳。
周玄逸扯了扯嘴角:“当我意识到李娘子根本不识周玄逸时,曾在心中疑惑,究竟是你我的情谊,不配让你在意中人面前提及,还是你与意中人的情意,还未到能在友人面前提及的程度。”
“又或是说……”周玄逸看向商辞,隐含嘲讽:“对当年的你来说,无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友人之间的情谊,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干脆的辜负李娘子的情,也辜负我周玄逸的义,走得干干脆脆,没有交代,没有告别。”
商辞没有看周玄逸,他盯着岁安的座位,咬了咬牙,少顷,终于哑声开口:“抱歉……”
“你不必抱歉,人生过客匆匆,我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年……”
“商辞,你知道你与元一差在哪里吗?”
商辞抬眼看向他。
周玄逸笑笑:“我与元一,还有稍后会来的人,都是颇有交情的朋友。谢元一成亲之后,曾特地挑了一个日子,将他的妻子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认识。”
“谢元一重情义,对朋友没的说,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必遮掩身在官场彼此之间有情谊、也有利益的事实。换言之,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谨慎经营,不轻易交恶。”
“可就在不久之前,元一为了他的妻子,与其中一人说了并不客气的重话。”
“当日,听闻谢府要和北山联姻,我们曾私下打趣,谢元一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这样的人,连疼媳妇都不知该如何下手,还摊上那么厉害的泰山泰水,稍有差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如你所见,他们如今很好。”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们这些外人自是看不全面,但至少我知道,从谢元一娶李岁安为妻那一刻起,便将自己的一切都分给她,他是带着坦诚与真心,与她参与彼此的余生。”
商辞背脊微僵,缓缓闭上眼,肩膀因情绪微微起伏。
房中的谈话暂歇,谁也没发现,雅座矮屏的另一侧,打开的门又轻轻的合上。
岁安走出雅间后,觉得不必回马车上,在外面稍微吹一吹,酒水就干了,谢原便陪着她,两人随意转了一圈便回来,熟门熟路推门而入,没曾想,里面的人正在谈话,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有留意,这番话已经被门口的人听了去。
雅间的门合上,里面的人又继续说了什么,已无人在听。
雅间门口,谢原凝望岁安,看到她怔然无神的表情。
他垂下眼,看着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他们成婚第一日,第一次在房中坐下说话的场景。
当时,他郑重的与她表态,虽然有卢芜薇的事在前,但也希望她能理解,朋友是朋友,妻子是妻子,他并不想因为无谓的纠葛,坏了朋友的情分和夫妻的关系。
她听后非但没有委屈,反倒表示理解。
谢原十分受用,心动之下说道,“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的善解人意只是身为人妻应有的态度。
那么此话之后,她亮晶晶的眼里,更像是被打动的神情。
最好的证明,是在沁园聚会前,她从他嘴里套话,得知他是从时常往来的朋友嘴里听说关于她的议论,却并没有生气。
那时的她主动说:“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一时心动说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并为之高兴。
……
有车马停在店门口,谢原站在廊边往下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被伙计领进来。
谢原并不想打断岁安的情绪,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好,他轻轻晃了一下她的手:“段炎他们来了,我带你去前面走走,那里吹裙子更好。”
他牵着岁安越过一旁的雅间,直直的往前走。
刚走两步,岁安忽然道:“我在想……”
她一开口,谢原就转过头来,青年眉目间的温柔,似乎能包容她此刻任何的情绪。
岁安迎上他的目光,弯起唇角,梨涡轻陷:“……还是谢元一做的比较好。”
谢原眼神一动,脚下定住。
店内人声嘈杂,外有夜市渐沸,昏黄的灯色落下,仿佛一层无形的笼罩,隔去杂音,只剩轻柔温柔的一句――
“我没有选错。”
又是一句不分时候,突如其来的情话。
谢原刚要伸手抱一抱她,手都碰到了,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夸张的咳嗽声。
“我们进来啦!”段炎哇啦一叫,屋内屋外的人都听到了。
岁安和谢原同时看向雅间门口,果见人都来齐了。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这对出来赴宴还要跑出来单独恩爱的腻人夫妻,可谁也没有打扰或戳破。
雅间门被打开,段炎偷偷瞄了这头一眼,摇着头进去了。
卢照晋和陈瑚紧随其后,两人憋着笑,浅浅冲这头搭手一拜,仿佛在说:请继续。
走在最后的袁家兄弟,早早对着两人做了一个拉线封口的动作――请放心恩爱。
屋内明亮数倍的灯火照在他们的脸上,都是被腻到的调侃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