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的情绪一上来,在衙门练就出来的铁石心肠立刻荡然无存了,心想要是合适,就做主把这贞娘买下来,日后只跟随姝娘左右,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同时也算一桩好事,给家里孩子们积福。
“那王娘子开口要十贯。”
“十贯?!”沈家旺瞬间不淡定了。
他们家确实不差钱,姝娘那个人形聚宝盆就不说了,孩子她娘名下店里的分红,每个月至少能分到几十贯,另外还跟二舅兄投资林家大舅的肉铺,赚得不多,可也有个六七八贯,加上姝娘给的吃食补贴,请她娘帮忙把关也算工钱,零零碎碎,家里每月到手就没有低于五十贯的,运气好甚至能有七八十贯。
可是他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这么一个唯唯诺诺、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那王娘子就敢开价十贯钱,简直痴人说梦。
沈家旺算是好涵养的,虽然学问不高,但他不酗酒不爆粗,别说家暴了,在家里对妻女甚至是温言细语、从不说重话,在外边也很少给人挂脸子,这会儿都被气得冷笑一声。
不过他的冷笑并不针对在场所有人,而是冲着那不知所谓的王娘子去的,冷嘲完才分析道,“恐怕本就没安好心吧,这价钱也就大户人家出得起,可他们挑丫鬟只要年纪小的,从小调教起来,如此不但用着顺手,也比半路进去的更忠心。”
“可不是么,贞娘这岁数,大户人家进不去,还能去什么正经地方?”马娘子面露不忍的道,“沈押司和小东家都是好人,我也不妨说句真心话,若不是您的身份摆在这,我也不敢冒然对小东家说贞娘,她那继母才出孝期就敢发卖亡夫亲女,可见有恃无恐、没脸没皮,往后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倘若有人看贞娘可怜,出手拉她一把,却从此被贪得无厌的王娘子缠上,这不是害人么?也就像沈押司这样尊贵的官爷能震慑两分,让那王娘子不敢造次。”
马娘子确实是掏心窝了,这话既是在向沈押司父女哭诉贞娘的穷途末路,也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贞娘,错过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家店。
毕竟连官爷都嫌麻烦的话,往后就更不会有人对她起意了,毕竟十贯钱不是小数目,说不定还要惹一身腥。
贞娘但凡有点眼色,这个时候就该主动表现,或者求一求小东家。出路都是自己博出来的,没有被推着走向康庄大道的理儿。
她看得出来,小东家和她爹都是动容的,可能对价钱和那王娘子还有些顾虑,但只要不是拿不出钱就好办,小娘子大都心软,贞娘去小东家跟前撒个娇卖个惨,打动了她,说不定真就被带回去了。
她是发自真心觉得这去处不比大户人家差,就小郎君烤肉店的火热程度,金山银山都能自己赚,往后沈押司家也是大户人家,贞娘成了小姐跟前的大丫鬟,跟着主家吃香喝辣,体面又舒服。
马娘子一片好心,却不知道对于贞娘这种从小被家人冷暴力、没感受过温暖的人来说,撒娇卖惨才是最困难的。
大家都说她可怜,可这就是她的生活,她过了十几年的生活,早已成习惯,要怎么拿出来卖惨?
贞娘不知道,也做不出来。
但她也不是傻子。
可能是从小缺爱的缘故,贞娘对外人的情绪,或善意或同情,都感知的清清楚楚,可能没法组织语言表述出来,只有她自己一清二楚,比如对她十分关照的马娘子,确实是个好人,同情她的身世、谴责她娘的恶毒,也在尽力帮她找好的买家,但她也知道,马娘子也是要赚钱的,对她好归好,生意归生意;
马娘子口中的官爷,她能注意到对方的多次打量,但她总觉得那不是看她,而是透过她看别人,所以对方的善意,她也没多少真实感;
唯独这位叫姝娘的、比她还小一些的小娘子,让她头一次产生了向往和憧憬。
小东家跟她爹进门的时候,她藏在屋子里的阴影中,自卑得不敢靠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明媚如骄阳繁花的小娘子,贞娘第一反应是藏起来,她怕自己的存在玷污了那样的明媚容光。
不得不按照马娘子提前吩咐的给贵客端茶倒水时,她心跳剧烈的仿佛要冲出嗓子眼,始终低垂着头,生怕从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女眼中,看到对她的嫌弃。
可贞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听见一声轻快好听的谢谢。
那个瞬间她茫然了,甚至不觉得这话是会对她说的,下意识抬眼,看到少女灿若星辰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在她抬眸的时候,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贞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灿烂好看的笑容,仿佛能驱散她身上的阴霾,本能的想要靠近,身体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蹭一下跑开。
离开的瞬间贞娘就后悔了,之后看似在旁边忙忙碌碌,实则每每都要去看少女,发现她并未碰马娘子的茶,便像发现了新大陆般,立刻跑去后边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如果说端茶倒水,是贞娘在继母的压迫下日积月累锻炼出来的眼色,那一小勺子糖就是她的私心了,继母和马娘子不曾交代她招待贵客要用糖水,但她本能觉得那样美好的少女,就该配最珍贵的东西。
再说马娘子对贵人的态度她也瞧在眼里,恨不得供起来,必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她便自作主张添上这一勺。
这一次,她依然收到了小娘子的谢意,也一如既往的没出息跑开,但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充盈感觉。
她喜欢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更喜欢那宛若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就这样无声的接触,都感觉能为她晦暗不明的往后余生添上一笔亮色。
假如马娘子不说最后那句话。
可是没有如果。
马娘子的话,激起了贞娘从未有过的野心,她想要跟随这样的少女,就像是围绕着皎皎明月的星星,只要能沐浴在其的光辉,做牛做马也愿意。
于是,尽管不知道要如何撒娇哭求,逆来顺受了十几年的贞娘,也头一次大着胆子为自己争取,“我、我听见舅母给娘介绍对象了……”
沈丽姝对少女百转千回的心思一无所知,但沉默的当事人第一次开口,就足够吸引她的注意力了,转头看着贞娘,目光专注、一眨不眨。
她的反应,对自卑怯懦又忍不住向往她这片光明的贞娘来说,无疑是有有效的鼓励,打结的舌头也放松了,贞娘顺利的说下去,“那人在冀州给有钱人当掌柜,一年能赚几十贯,在冀州有宅子有地,而且还只有个女儿,娘想带着弟弟嫁过去,也好叫弟弟跟着他学本事,以后说不准就继承他的衣钵。”
一鼓作气,贞娘说到最后大着胆子表白,“老、老爷小姐,您们不用担心因此惹上麻烦,我爹娘不在了,卖身钱给了弟弟,就当是做阿姊的最后一点心意。往后无牵无挂,贞娘只为小姐一人做牛做马!”
大概是贞娘之前唯唯诺诺、木讷怯懦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突然打开话匣子,还说得这般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在场几人无不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马娘子首先给贞娘投去了赞赏的眼神,心想她还是小瞧贞娘这孩子,在王娘子那样刻薄恶毒的继母手底下讨生活,没有点心眼怎么活到现在?
沈丽姝却并不认为贞娘以前都在扮猪吃老虎,真要有能耐,也不能沦落到被继母发卖都还在逆来顺受。
她觉得贞娘最后的表白有些耳熟,仔细一想,发现对方好像把之前阿姨们自我介绍的技巧融会贯通并活学活用了。
这学习能力还真是比她大部分小伙伴都强。
沈丽姝身为黑心资本家的dna动了,此时此刻父女心意想通,她也觉得把贞娘很有用,平时给她端茶倒水,上班时间带到店里帮她搬砖,她岂不是只需要舒舒服服的坐在办公室里数钱?
不过,她敢随随便便花十贯钱买个物品回家,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还是要跟家长商量一下的。
毕竟她还是个未成年小朋友。
沈丽姝于是转头去看老爹,还没开口,刚好对上她爹满意的目光:“姝娘,不如就把贞娘带回去为你做事?”
沈爹之前的确因为价格和那王娘子而迟疑了,倒不是怕麻烦,主要是不想当冤大头,自己大出血无所谓,让王娘子那样一个恶毒继母白占这么大好处,他想想都呕得慌。
可是他也知道,那王娘子铁了心要卖女,总会让她得逞的,贞娘如今这面黄肌瘦的模样都看得出有点颜色,可见底子不错,养一养也是个清丽佳人,大户人家不要这么大的丫鬟,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可不嫌弃,正好年岁合适,调理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挂牌子了。
沈家旺没去过那种地方,但生活在繁华都市,这类花边新闻听得不少,据闻还有那好幼女的,贞娘去了那种地方,说不定等不到一年就要接客。
正是因为预见了她的命运,沈爹才大发善心想做一回好事,偏又被那王娘子恶心得不行。
不过贞娘说的内容又让他开始回心转意,尤其是最后那句为姝娘做牛做马,他听着十分顺耳,甚至想真要从此斩断和家人的联系,一门心思只听姝娘的吩咐,十两银子好像也不算太亏?
父女俩对视一眼,顺利达成统一意见。
第125章
人生很长,未来可期。
虽然父女都达成了统一意见, 对于价格也没有太大异议,却也不能像直接带陈四娘和李娘子回家一样,当场也把贞娘带回去。
少不得还需要办一些手续, 跟贞娘的家长打交道。
这世上唯一能做贞娘的主, 也就剩她那位继母了,那般心狠恶毒的女人, 沈家旺觉得闺女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吧, 别污了他们家姝娘的眼睛,索性直接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现下叫人去通知那王娘子, 还不知她要多久过来, 不如另约个时辰, 比如明日的此时, 双方仍在马娘子这里碰头, 到时我一个人来就成, 姝娘不必再跟着跑一趟。”
马娘子也很支持的说, “正是这个理, 那王娘子瞧有人想收留贞娘, 不知还会不会坐地起价呢,少不了一通污言秽语、胡搅蛮缠,小娘子贞静娴雅, 万莫叫这些乌糟事脏了耳朵。”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沈丽姝知道她的确不适合跟这种人商谈, 她那些谈判技巧只能针对同样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她也束手无措。
治王娘子这种人, 应该是她爹擅长的, 她在这里搞不好还要影响老爹发挥,拖他后腿,不如放心当个甩手掌柜,反正老爹帮她什么事,还从来没有掉链子过。
沈丽姝放心点头:“那就辛苦爹爹了。”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回去准备的陈四娘和李娘子也准时回牙行集合,父女俩便告别了马娘子和贞娘,领着两位阿姨回去实习。
回家路上总也免不了聊到贞娘和她继母,沈丽姝这时才小声问,“爹,如果咱们不收留贞娘,其他人家出于种种顾虑也不可能要她,那贞娘后边……是不是只能去勾栏瓦舍?”
她一直很在意马娘子那句“贞娘去不了正经”,当时就想问了,但是考虑到答案可能很残酷,总不能在当事人面前就揭人伤口,因此憋到了现在。
又因为除了正经搞钱,平日里沈丽姝其实被所有人都保护着很好,偶尔团建去勾栏瓦舍看表演,所有男士一律目不斜视,每每有温香软玉的小姐姐抱着琵琶或琴等乐器想给他们弹奏,都小伙伴们那瞬间绷紧的冷脸吓跑了。
搞得沈丽姝还挺遗憾,漂亮小姐姐他们不要,她要啊!
是的,大堂嫂认为她兄弟长辈们管得一个比一个洁身自好,全都不敢有花花肠子的本事,都是错觉,对她最大的误解!
沈丽姝没有给人当妈的爱好,她只关注他们的工作,会那么努力督促小伙伴们扫盲学习,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给她搬砖,她不可能连员工们的私生活都要指手画脚。
但可能有些事情,无为而治比耳提面命更有效,大家努力工作的同时也在她的鞭策下坚持学习进步,不知不觉也开拓了思维和眼界,对礼义廉耻有了更清晰的概念,加上沈丽姝的形象又那么伟光正,谁也不敢不在她面前突破底线,万一所作所为引起她的反感甚至是唾弃,以后都不带他们玩,那可就损失惨重。
于是为了一直跟姝娘混,小伙伴们一个比一个纯良正直,破窗效应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极致,谁都不敢做那个打破窗户的人。
人的名树的影,沈丽姝也尝到了人设完美无缺的苦果,都不好顺应心意的把漂亮姐姐留下来贴贴,现在对着老爹,也不能表现出她对那个花花世界无师自通的样子,只能委婉的把青楼小馆改成勾栏瓦舍。
为了跟正经的瓦舍区分开来,她又补充道,“就是那种在一些瓦舍和茶楼酒楼,抱着琴或琵琶给人唱曲的小娘子。”
沈丽姝很努力的委婉用词,但说的内容还是有点惊掉老父亲的下巴。
之前在牙行他跟马娘子点到为止,没把这个话题彻底挑明,既是照顾贞娘的心情,更多的还是为了保护闺女纯洁的心灵。
即便知道以闺女的聪慧,挑明说开她也能接受,但老父亲却本能的不想让她看到太多阴暗东西,小心翼翼保护着孩子岌岌可危的懵懂无知。
很显然他还是没护住,反而差点被闺女的通透敏锐吓一跳。
假如这不是他看着长大、并受到了长辈庇佑的亲女儿,沈家旺都要怀疑是何方妖孽了。
但没有如果,这就是他如假包换、聪明绝顶的好大儿,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一旦接受这个设定,沈家旺不再试图掩盖什么,完全摊开来道,“不会,勾栏瓦舍的姑娘都有些技艺在身上,弹琴唱曲、诗书煮茶。这些功夫都要从小开始学,贞娘如今年纪有些大了,看模样也不是最惊艳的,那些地方怕是不肯花费这样的心力栽培,只怕要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
沈丽姝:……
倒也不必这么坦诚。
看闺女愣住的模样,沈家旺好笑,“吓到了?”
“既然你自己看出了贞娘的处境,爹也不瞒你,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不是说贞娘就不可怜,想想宫里和高墙后头的小宫女小太监,一辈子被关在暗无天光的高墙内,干着看不到尽头的脏活累活,岂非更叫人唏嘘?”
沈丽姝明白她爹的劝慰之意,乖巧道,“爹是怕我思虑过甚吧?不会的,我从小生活在汴京,这一年多更是成日在外行走,您说的这些我其实都知道,只是头一回亲身所见所闻,有些震撼而已,过些时日又丢开了,毕竟我整日惦记这个,也毫无意义,纯粹无病呻吟罢了。”
她这么妄自菲薄,女儿控的沈家旺头一个不答应,“怎会没有意义?姝娘此举,正是阻止了一个小娘子的悲惨命运,已是莫大的功德。你念书比爹多,不会不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道理吧。”
想到有个花季少女因为他们的出手,可能免于一场被摧残的命运,沈丽姝确实又恢复了神气,觉得自己可牛逼,一拖二十个兄弟,还有精力英雄救美,这是什么龙傲天剧本。
打起精神的沈丽姝想起某个细节,她跟爹娘商量请阿姨,表示自己一个人就能办妥,她爹却坚持要陪她一起,当时连她娘说可以陪她,老爹都一副不放心的态度,坚持亲自出马。
卧槽,她爹不会是有预知术吧?
沈丽姝忙问,“爹坚持亲自陪我来马娘子这里,莫非提前猜到了这一幕?”
沈家旺摇头轻笑:“你爹还没这本事,能掐会算的,不过是考虑到牙行乱糟糟的,三教九流在这里出没,怕你被什么人冲撞了,亲自跟过来才安心些。”
沈丽姝:“哦哦。”
这时,一直搭不上话的陈四娘,终于逮着了机会开口恭维:“还是老爷考虑周到,牙行毕竟做着人的买卖,马掌柜和他娘子为人倒也不差,可开门做生意哪有不为钱的,因此也少不了腌臜事,每月总要上演个几回哭闹打砸,咱们小姐这般娇贵的人物,可不能牵连进这种事里。”
陈四娘虽然自己爱表现,但也有些义气在身上,不忘记拉上新同事,“李娘子,你说是不是?”
李娘子点头,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老爷和小姐昨儿不在,贞娘就是一路哭求着被她后母和后母的娘家兄弟给拎到牙行来的,当时马娘子和围过来的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劝那王娘子,可任大家如何劝说谴责,那对兄妹都不为所动,还说马娘子不要这丫头,自有别家要。”
“不用这么客气,陈婶李婶以后叫我姝娘便是。”沈丽姝好奇问,“那王娘子怎么没把贞娘送别家去?”
大概是沈丽姝这亲近的态度给了陈四娘信心,毕竟就算不习惯被称呼小姐,也可以教她们喊“沈娘子”“大娘子”,姝娘是亲近之人才有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