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欢宽宏大度,但凡和她相熟的人,她往往都让对方不需要尊称,叫她的名字即可,但是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她是圣后,重生也是神女,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从没有人敢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许宗斌之前的放肆她都能接受,可这声怒斥还是让她的眉头不喜的压下。
此等境界的强者一怒,整个天空的空气似乎都在朝下塌陷,午间被雨淋湿的枫叶暴雨般的下落,哗啦啦从他们身周浇灌而下,萧瑟凄凉,微有杀气。
寒续连忙上前,站在两人的中间,对着自己这位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脾气性格的师叔蹙下了眉头,示意他控制自己的情绪,问道:“师叔,怎么了?”
许宗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极其不妥,指着内里的怪兽,怒目横眉道:“怪兽品性暴戾,要是稍有不慎发狂,冲入人类世界就可能血流成河,你们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将他们关在这片林子里?”
兴许是寒续的原因,也可能只是因为许宗斌所说内容的纯粹,唐欢的眉梢渐渐地恢复平缓,冷声说道:“这些围栏是械派系的械师打造,任何鲁莽地行为发生,都会直接触发警报,这片土地的所有战械都会启动,要是这些怪兽有异动,会被直接杀死。”
“不,我要表达的东西和你们有没有应对策略无关,我要说的是,你们对它们的态度就有问题。”
落叶下坠的频率开始恢复自然,许宗斌的手指穿过混着几片碎叶纷飞的空气,指着内里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头白毛云狼。四足着地就有两米高的庞大狼身距离他们有着五六十米的距离,然而因为太过庞大仿佛就在他们眼前那般。
“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它,这狼叫白毛云狼,学名也如此,单体作战力如高等品阶武师,最擅长的事情是团体协作。一群白毛云狼聚集在一起,可以做出多恐怖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这种怪兽在三百年前的大灾变时期几乎没有出现,文字记载几乎为零,人们也便都对它们没什么认知,但事实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而是因为它们的数量不多,经不起牺牲,所以族群更多地选择在后方作战场收割,以至于人类对他们的了解不多,因为见过它们的都是置身于沦陷地的人类,都没有活口。
但事实上一千五百年前的古学者沈费笔下的《怪梦谈》里就提到过这种怪兽,那时候它们不叫白毛云狼,而叫云犬。那篇记载里提的是彼时的大秦王朝一位将军外出打猎,侥幸杀死了一头云犬。后来发生了什么?狼群策划着报复!
将军还在襁褓的儿子在夜里被一头前来报复的云狼生吞活剥,留下了一地的碎骨在府邸门口,而这白毛云狼甚至故意留下了一个背影,诱骗将军前去追逐。将军见状大怒,带领两百军人杀入林中,结果呢?修为足足宗师境的将军,还有手下的两百将士,被三十六头云狼残杀得一个不剩!单只白毛云狼没那强大,所以它们怎么做到的杀死这么多将士,靠的就是算计!他们在森林中甚至布下了人类才会布下的陷进,依靠对森林的了解,让许多将士摔下悬崖!”
“这说明什么?这种怪兽的残忍和狡猾程度远远超过普通的怪兽,其智商可能未必比人低!你们不将它们单独禁锢,而是这样放任他们群居,它们随时都可能在密谋着让你都毛骨悚然的事情!”
事实上寒续和唐欢都因这个故事而手臂上长满了鸡皮疙瘩。
唐欢饶有深意地看了寒续一眼,寒续则不解地对许宗斌说道:“师叔,这只是故事。”
“我是研究怪兽的,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故事?”许宗斌冷哼了一声,平日里那副糟老头的作派消失不见,活脱脱换成了一个尖酸刻薄自大狂妄的研究者,“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绝对不是故事,因为沈费自己也是秦王朝的人,这本书也写于秦王朝,而秦王朝对于此类书籍的严查程度完全不亚于户籍的注册。沈费不是什么文人骚客,更没有在朝为官,他要发布这样的书籍,如果被查出作假,酷刑将会是断去双足。秦王朝准许了这本书发行,就是最好的说明。”
“另外,将军名叫谭梦,沈费不敢将将军的真名记录其中,原因当然是有很多的忌讳,可是这个故事说的就是此人。翻阅史书,这个将军都并不难查,因为秦王朝历史里,还没有哪位将军死得比他更悲惨。”
“怪兽的本性是什么?怪兽的本性就是人类的本性!贪婪,野蛮!人类有的丑恶它们都有,而妥协的文明束缚着人类的丑陋面,它们却没有,你们呢?却给它们自由,给它们放纵本性的可能!?知道真正的做法是什么么?就是要研究这些王八蛋,就得用最结实的锁链捆绑,把它们所有獠牙,身上所有的战斗工具,全都剔除!”
唐欢和寒续又相视了一眼,两位在如今世界上都被世人看作为大人物的人,仿佛两位孩子,在自己乃至于世人都陌生的领域,陷入了沉默当中。
“要说其他事情,我这个糟老头没有发言权,可是要说到怪兽,我说是它是一,即便你们所有人认为它是二,可是他仍然会是一。”
许宗斌环绕着围栏行走起来,转换角度却更多地观察这些怪兽,因为这番愤怒慷慨言语地宣泄,情感慢慢地平复下来,语气也便随之渐渐地恢复了平缓。
年轻的唐欢和寒续沉默地跟在了他的后方,对于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的不满,而是安静地思考着他所说的话。
夕阳西下,天红枫林也嫣红,年轻和苍老的身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在满地的婆娑间摇曳,仿佛动物园跟着爷爷散步的孙子和孙女,黄昏初时,人眼朦胧,几分浪漫。
要是让人看到全世界人都感到好奇,而所有弃民都虔诚信奉的神女,还有把神玄帝害入绝境的灭世主,此刻乖巧如学生跟在这个糟老头身后的画面,只怕所有人都会惊讶得下巴都砸到地面。
“我的反应有些大,对不起了寒师侄还有神女殿下。”
许宗斌忽然飘出一句饱含沧桑的话。不等两人接腔,他便苦笑着说出了往事:“怪兽把人类害到如此地步,险些让整个人类都灭绝,可是人类对于怪兽的认知仍然少的可怜,我一直觉得,可能这才是这个世界最讽刺的事情。”
“您说得有道理。”寒续缓声道。
许宗斌的身影悄然间颓然了下来,如同这片昏黄色天地间将要老死的树,满目沧桑和伤感在他皮肤的皱纹间外溢,回顾起往事,他的神色中充满了黯然,话音,也带上了风瑟瑟下的轻颤。
“当年我才进行怪兽研究的时候,和每一个怪兽研究者一样,把驯化怪兽当成最高的目标,渴望着通过驯化怪兽扬名立万,找到怪兽的弱点,找到这群恐怖生物的来源,拯救苍生于水火。是吧,年轻人往往都有这样的热血,寒续师侄你肯定有的,我看得出来,我年轻时候就跟你一样,只是专注的方向不一样而已。
我毕业于川泗大学怪兽学专业,并且在大二时候就拿到了硕博连读的资格。怪兽学感觉气啦应该是个很热门的专业,毕竟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他们,但其实不是,这是一个相当冷门的专业,为什么?因为这个文化类专业很难就业,也只能做纯理论研究,可是,纯理论研究也难取得进展,解决怪兽最好的办法是武器和武者们的战力,谁犯得着学术研究?而且就算是学术研究,怪兽学几百年来的进展也微乎其微,很多研究结果还不如军方的武者们作战的总结。可我还是选择了这个专业,并且选择从事这个专业,就因为热爱。说来有意思,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该是从事这个行业的人。
博士毕业之后最早是在赵正王旗下开展的一个怪兽研究所任职,名叫“妖兽研究中心”,那时候组织给我分配了一块地,那块地五万公顷,就给我进行怪兽研究。
当时研究的怪兽是一种很弱小的怪兽,叫爆液地禽,外形就和普通的鸡差不多,和鸡一样,飞不起来,只能简单地滑翔,也没什么作战力,就连初等一品的武师都不如,显著的特点就是,遇到危险它们会挤压自己的血管和心脏,通过血液从内部引爆自己的身躯,产生相当规模的爆炸,以此和敌人同归于尽。另外还有一个特点,这种怪兽繁殖能力强,军方捕捉到了一之后送到了研究所,只是几年的时间里就繁殖出了几百只。
那块研究地,有我许多回忆,那段时光,也是我这辈子,快八十年,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就是在这块研究区认识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并且有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孩子。”
许宗斌的身形慢慢地变得佝偻,他的话音也在这时候越来越沙哑,越来越低沉,寒续已经隐约可以猜到,这位被学术界除名的师叔,年轻时候经历了些什么,神情也慢慢地变得肃然和同情的落寞。
“嗯,后面的故事你们肯定也猜得到了,我以为我和这些畜生能成为朋友,把它们当做可爱的动物饲养,梦想着它们也能成为可爱的动物,所以我每天给这些怪兽相邻相伴,我每天给它们投食,从最开始将它们关在笼子里,到后来完成了一片生态种植林,有各种瓜货,地下还特意养了蚯蚓,开始尝试放养的方式,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跟这些当年差点毁灭人类,现在同样具备毁灭人类力量的生物缔结友谊,我认为它们不只是我的研究对象,也是我除了妻子和孩子意外的挚爱。我了解它们的一切习性,知道它们的进食习惯,知道它们和其他生物不一样,它们每两个小时需要进食,每月的九月才是发情期……它们貌似也了解我,每次看到我出现,安静的它们都会发出兴奋的叫声,我进行的一些实验项目,它们也像是听话的宝宝,很是配合。
看起来貌似很美好,但是一切都恰恰相反,我想得越美好,一切就破碎得越彻底。”
“我妻子――小眉――也是研究者,但是研究方向和我不一样,我研究爆液地禽,她则是在做生存圈外的生存环境现状数据分析,也就是对军方回馈过来的圈外信息进行分析总结,自己工作也繁忙,很少会靠近我的研究田。
我女儿两岁半,我研究这些爆液地禽四年零三个月,那天星期六,天气晴,我去沉渎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晚上才赶得回来。那天是研究所里一位同事有急事,需要人替他,我临时得到消息要我来接替去参加会议,加上时间短,所以我也答应了,走得匆忙忘记告诉小眉,手机也掉在了研究地,寻思时间不长,就打算着回来再告诉他。小眉下午提前结束研究会回到宿舍发现我不在,就带着女儿去研究田找我,那也是我放养那些畜生后,她第一次靠近我的研究田。
一切都怪我,是我太大意,是我没有告诉她,那里还在进行放养的试运行,危险指数不明。是我没有告诉她,我不在那里,我是出去开会了,晚上就会回来……
她带着女儿靠近了这群畜生,她没有贸然地进入田地,因为怀里有女儿,所以只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在围栏墙的边沿寻找我的身影,结果,人类孩子天生的气息,刹那激活了它们本身血液里与人类的敌对性,这些畜生,三百多只爆液地禽,以叠成堆的方式,开始翻跃我那七米高的围栏!
我的妻子想要逃走,只是……”
他的话音到这里黯然落下,只留下深秋萧瑟的风声在吹得叶浪哗啦作响,这个多年前的故事里,两位主人公的人生,也在他话音中落下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