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澹径直走到床沿坐下,目光落到那张惨白的脸上,呼吸一窒,心如刀绞。
医女坐在床沿,细细搭了搭脉。
忽地,杨医女面色骤然变得凝重,“禀皇上,姑娘脉象微弱,像是……”
她欲言又止,瞧着皇帝沉得能掐出水来的脸,她着实不敢往下说。
方才在来的路上,季扬同她打过招呼,去救治的女子不是宫中哪位娘娘,嘱托她嘴巴紧些。
霍澹冷声道:“像是什么?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姑娘脉象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极像……”杨医女瞧了眼皇帝,一咬牙,跪下坦白道:“像是濒死之人的脉象。”
濒死之人?
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霍澹眸色阴寒,手掌攥成了拳头,怒道:“朕不管你用何法子,将人给朕救回来!”
杨医女左右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臣先为姑娘清理清理伤口。”
杨医女起身,解开穿上之人的中衣,手指正要挑开那衣襟时,霍澹避开,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霍澹不相信,赵婳明明黄昏时分还在跟他有说有笑,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怎就弄成了这副模样。
濒死之人。
什么濒死之人,赵婳不会的。
她不会弃他而去。
他们说好了要一起除去皇城里的奸佞。
在猜到赵婳被许太后带走,霍澹不管不顾,让季扬带人速来永安宫那一刻开始,他就意识到赵婳对他而言,是不同的;当看到赵婳在屋子里被折磨,他装不下去了,彻底和许氏撕破脸。
霍澹承认,他大抵是爱上了赵婳。
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是那晚她在思政殿哄他那刻;
许是她拆穿他关月假身份的时候;
或许更早,是在杏林遇见那刻。
霍澹八岁时,亲眼目睹了生母惨死,也就是从那刻起,他一直将自己藏了起来。
在许太后眼里,他是一位听她话的便宜儿子;
在严庆眼中,他是一位碌碌无为、没有主见的傀儡皇帝;
在朝堂蠢蠢欲动之辈眼中,他是个昏庸无为的君王,不具有威胁性。
他发誓要亲手血刃杀母仇人,将父王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一点一点夺回散落的皇权。
在黑暗里前行,他见过最多的,便是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也的确做了他最不齿的事情。
是赵婳,这个笑容明艳,无畏无惧的姑娘,她突然闯进了他漆黑一片的道路中。
她拎着一盏灯,在他暗淡无光的道路中,平生出一道光。
她跟别的女子不同。
……
“本宫有急事找皇兄,你给本宫哪儿凉快哪儿带着去!”
殿外响起霍岚急吼吼的声音,霍澹敛了思绪。
霍岚推开在殿外拦人的太监,大步走到霍澹跟前,着急问道:“皇兄,阿婳如何了?”
霍澹的目光挪到雕龙髹金屏风上,尽量掩盖住异样,如平常那般道:“在里面上药。”
霍岚提着裙摆,急急去了床边。
“我的天爷啊,怎么伤成这样,这块是鞭子打的,这手臂上的是针眼么?青一块紫一块,弄成这副模样,是被打的,还是被掐的?”
霍岚的声音大,霍澹站在屏风出,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他眼底的杀戮更重了。
“轻点,阿婳会痛的。”
霍岚坐在床边看着医女上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死气沉沉的寝殿忽地有了一丝活气。
杨医女上完药出来,“禀皇上,姑娘体弱,身上多处受伤,但所幸都是皮肉伤,未动及五脏。臣已将伤口处理妥当。”
霍澹一紧张就不自觉摩挲拇指上的扳指,问道:“既都是皮外伤,为何是濒死之人的脉象?”
“这……”医女顿了顿,道:“姑娘的脉象确实如此,臣才疏学浅,第一次遇到这奇怪事。但是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繁多,一些事情着实难以解释。许是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已经逢凶化吉。”
她行医数十年,遇到这奇怪的脉象倒是头一遭。
诊了两次,那姑娘的脉象皆是如此。
若有若无。
半晌,霍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姓杨,名婷。”
霍澹冷声道:“杨医女,今晚之事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提头来见。明日照常来怡和殿换药,这里没你事了,退下吧。”
“喏。”杨医女跨上医箱出了怡和殿。
霍澹望着那屏风许久,犹豫一阵,最后还是缓缓朝里走去。
床边,霍岚替赵婳掖好被子,回头看见皇兄,道:“阿婳睡觉不老实,横七竖八的,老是踢被子,如今倒是希望她能动一动。”
霍岚这一番话倒是让霍澹感觉两人似乎经常睡一块。
霍澹看了眼床上惨白如纸的人女子,道:“这里无事,你回霁华宫去罢。”
“皇兄,我不想走,阿婳没醒来,我回去也睡不安生。”霍岚摇头,不愿离去,她想等赵婳醒来,第一时间知道许太后为何为难赵婳。
霍澹沉声道:“今晚之事朕不想太多人知道,若你留宿在此,明日后宫中又生闲言碎语,前朝的事情朕已经都头疼了,你当真还要留下么?怡和殿有宫女伺候,你且安心。”
霍岚想了想,看看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的赵婳,又瞧了瞧殿门口候着的几名看上去机灵的宫女。
“那昭仁白日再过来。”霍岚松口,虽有不舍,但也不想给皇兄徒增烦恼。
将赵婳额前的碎发整理整理,霍岚不舍离开。
霍岚走后,霍澹差宫人打来盆热水。
“都退下罢。”霍澹挥退殿中人,偌大的寝殿顿时又变得空空荡荡。
拧干帕子,霍澹坐回床边,将赵婳掖在被子里的手拿出。
细细擦着她手,霍澹发现她五指指腹被针扎过,上面残留的针眼积了血,淤紫淤紫。
适才他就听霍岚念叨她的伤势,如今仔细瞧了瞧,还真是触目惊心。
帕子轻轻抚过赵婳眉眼,霍澹眉眼间变得温柔起来。
事情弄成今日这番局面,霍澹有愧,“都怪朕,若不是这段时间朕召你来思政殿来得勤,许太后也不会盯上你。”
“阿婳,对不起,都是朕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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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婳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又奇怪的梦。
她记得她在永安宫,可当她醒来,却发现身处河岸边。
岸边坐了一位水浅葱色衣裳的女子,女子回头,赵婳大吃一惊,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区别在于,那女子眼神柔弱,两靥之间派生出浓浓的忧愁,似有几分病态。
女子如石头般坐在河边,似乎在等人。
赵婳唤她,她也不应,只是痴痴地望着一个方向,沉默不言。
赵婳想离开,可她走不出去,一直在这个河岸边打转,像是被困在这里了。
“姑娘帮我杀了他。”那女子鞠了一捧水,朝她一笑,道。
“杀谁?”
“姑娘知道的,害我的人。”
“你是真正的赵婳,你一直在身体里。”
“我走不出去,就像你现在一样,也走不出去。”
“可我现在被困在此处,没法子杀他。”
“姑娘会出去的。”那女子坚定道。
忽地,原身从岸边纵身跳入水中,赵婳伸手去捞她。
可赵婳就像是不存在的一样,河水直接从她掌心穿过。
她什么也捞不着。
一阵飓风袭来,顿时风云变幻。
赵婳眼前一黑,猛地睁开眼睛。
这地方,好陌生……
霍澹已经搬到怡和殿处理政务,听见床上有响动,连忙放下奏折,往床边走去。
见赵婳醒来,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赵婳手背撑在床板上,挣扎着要起身,一双手按住她肩头,阻了她动作。
“伤势未愈,好生歇着。”霍澹取了一杯茶水来,将人揽起靠在肩头,“喝点水润润嗓子。”
不提还好,一提赵婳便感觉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那杯盏已经递到她唇边,赵婳也不矫情,就着喝了个见底。
“谢谢。”她哑着嗓音道。
霍澹取了个靠枕垫在床头,将赵婳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