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一圈儿话说完,郑明珠笑道:“今儿也不是自个儿闲着要出来走动的,原是因我婆婆吩咐,让我请外祖母过府商量一件事,婆婆说,按礼数,原该亲自来请的,只是如今被堵在府里出不来,只得命我来。”
这话说的真是奇了,堂堂侯夫人,怎么会被堵在府里出不来,且既然侯夫人出不来,怎么她少夫人出得来?
众人间哪里有一个笨的,顿时都知道了这话意有所指,必然是有点什么花样的,夏氏便笑道:“珠丫头这话可奇了,我竟听不懂,侯夫人要请我去,到底是怎么的呢?”
郑明珠就叹口气道:“这也真叫我难以启齿,可是不说又不行,幸而是在外祖母这里,倒也不算家丑外扬,原是我家二叔年轻,人又糊涂,前儿不知怎么就看上了一位小姐,要娶了做妾,我婆婆去打听了一下人家,也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竟不肯答应,二叔急了,悄悄儿的就跑了出去,与那小姐在沈家别院里头住了半个月。”
这话一说,在场几位年纪大些的倒还掌的住,年轻些的媳妇小姐们都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哪里听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尤其是小姐们,个个都红了脸,站起来道:“老祖宗,我们也该回去做针线了。”
最小的一个年轻媳妇,看起来是新过门的,衣服颜色比众人更鲜亮,因是新媳妇,也不便听,也站起来笑道:“老祖宗,我送妹妹们回去吧。”
许老太君点头道:“也罢,你仔细些,好生送你妹妹们回去。”
待小姐们走完了,夏氏才问:“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怎么倒要我去商议?”
郑明珠道:“我们家二爷办出这样糊涂的事来,那也是没办法,我婆婆再不愿也预备着抬了这位小姐过门,替二爷纳了她,没承想今儿一早,这位小姐的母亲并几位婶娘一齐来了我们家,口口声声说是襄阳侯府高姨娘的外家,要讨一个公道。我婆婆说,别的也罢了,既然是高姨娘的外家,那也是襄阳侯府的体面,那只怕还得与外祖母一个交代,便吩咐我来请外祖母,趁今儿把这事儿了了。”
郑明珠这话刚落,许老太君先怒了:“什么襄阳侯府的体面!一个姨娘罢了,与襄阳侯府什么相干,你婆婆若是明理的,就该先命人把她们打出去,再送信到我这里来,我们自然与她赔罪,为了那高氏的外家,倒要劳动我家侯夫人,通天下也讲不出这样的礼来!”
老祖宗一怒,一屋子的女人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听,郑明珠原就是被她拉着坐矮榻上的,此时听她骂完,顺势就跪到她膝前,抱着她的膝盖,眼泪已经流出来:“老祖宗,这里头也是有缘故的。”
这朱家大表嫂是郡王府的小姐出身,身份贵重,看起来又得老祖宗喜欢,此时连夏氏周氏等人都不敢动,她倒是走了两步,过来扶了郑明珠,对许老太君笑道:“老祖宗,听妹妹说完再骂吧,老祖宗想想,武安侯夫人多么明白讲礼的一个人,断不会因了高家到侯府闹事就找到我们家来,且还这样慎重其事的吩咐妹妹亲自来,那自然是没那个礼的,老祖宗想可是?”
许老太君顿时就笑起来:“还是灵丫头会想,我就是老糊涂了,听到这些话就生气,那高姨娘是个什么上得了台盘的?外家和我们家有什么相干,就敢拿着我们家的颜面找到武安侯府去。”
说着又看了夏氏一眼:“这样无法无天的东西,你也不管管。”
夏氏低了头,不敢辩解。
许老太君又拍拍郑明珠的手:“珠丫头你说,到底怎么的。别怕,有什么委屈,老祖宗给你做主。”
郑明珠两行清泪说哭就哭:“老祖宗,这事论理也不该我来说,可如今我也没地方说理去了,我平日里那样敬重太太,就是姨母舅母,我也没有丝毫怠慢,老祖宗、外祖母并各位婶婶都是知道的,如今就为了那样一家子,太太、姨母、舅母亲自上门与我婆婆理论,我婆婆气的那样,叫我今后还如何在婆婆跟前伺候?如何在侯府里立足?就是我们大爷,只怕也要怨我们家不懂事,且因是太太如今在我们府里坐着,婆婆才这样慎重,打发我来请外祖母过府商议,也是免得伤了两家体面交情的意思。”
好几个年轻媳妇都有同情的看着郑明珠,颇有点感同身受的样子。
夏氏脸就青白起来,这样丢脸的事,她是嫡母,自然应管教女儿和儿媳妇,只是此时婆婆也在,还没发话,她自然就不敢说话。
许老太君这样老成精了的人,什么事没见过?自然一听就明白,这高姨娘的女儿儿媳公然上武安侯府给姨娘的外家撑腰,不仅惹恼了人家侯夫人,也惹恼了她的继女,不过此事还真怪不得郑明珠恼了,她婆婆恼起来,难免要迁怒于她,做人儿媳妇,本身就如履薄冰,容易受委屈,娘家本应是扶持她,与她撑腰的,如今倒还被自己的娘家来这一出,这郑明珠哭上门来,倒也真该哭一哭。
许老太君立时就给这件事定了调,对夏氏道:“淫奔之女,你管她去死!若是人家侯府慈悲,愿意纳她做妾,是她的造化,若是不愿,那也和咱们府里无关,你再不要说一句话!只那几个不懂事的糊涂东西,你倒要好生管教才是。还有你那院子,如何养出这样心大胆大的上不得台盘的混账东西来?丢脸都丢到人家府里去了,你也不好生管束!”
夏氏忙应了是,又说:“老祖宗说的是,只如今我们都是有孙子的年龄了,侯爷要给她体面,我也不好拦着,好歹也要看侯爷的面子,如今既这么着,我回去就与侯爷说去。”
果然!夏氏显然十分趁愿,那宠冠后宅的高姨娘自然也是她眼中钉了才对,此时丢脸的是高氏一系,就算她作为嫡母也有责任,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被婆母骂两句,倒霉的可不是她。
许老太君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思,不过这件事确实太打脸,便道:“你说的也有理,也罢,待我来与他说就是。”
然后又握住郑明珠的手道:“我的儿,快别委屈了,你婆婆原是最明白的一个人,自然是知道你委屈的,别怕,这就与你外祖母一块儿回去,与你婆婆好生分说,你婆婆若不信,就叫她来问我,你放心,谁也委屈不了你。”
如今郑明珠已得封县主,且与众公主王爷等关系亲近,谁家等闲也不会得罪她,何况襄阳候府与她有姻亲之名,却无血缘之实,越发要小心经营才是。
而这一次,她本身就是理直气壮的来告状的。
夏氏也亲自过来携了郑明珠劝道:“老祖宗都给你做主了,珠丫头可不能再委屈了,不然老祖宗也要不欢喜了,我知道你平日里是最懂事知礼的,自然知道,现你婆婆还在府里等着呢,还不与我一起去。”
说着又嗔着丫鬟们:“都傻着做什么,还不拿擦眼泪的绢子来给你们少夫人。”
郑明珠才站起来,拜别了许老太君,便随着夏氏乘车回武安侯府。
☆、雷劈
一路上,郑明珠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都在沉思朱氏这举动的反常之处。
她从来不认为朱氏是个蠢货,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这样的上门理论,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好处。
别院共处之事,真正吃亏的还是女孩子,男人不过得一个风流或者纨绔之名,当然,闹的厉害的话,陈颐青难娶到门第好的妻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也是陈夫人最难受的地方。
所以她猜想,陈夫人宁愿悄没声息的纳了这位高家姑娘做妾,而不愿意闹出来,这也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的意思。
纳妾又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事,不过后院一个玩物,儿子实在喜欢,纳进来也是无妨,这是这些豪门夫人很自然的想法。
高家姑娘既肯与陈颐青共处,那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来陈家做妾了,陈家若是不肯,这件事必然是要闹起来的,那个时候朱氏再来出面不是更合适吗?
如今她急什么?
是的,她在急什么?
郑明珠觉得,这里头一定还有一件事她不知道,连自己都能想明白陈夫人的大概想法,朱氏不可能不明白。
但是她今天毫无征兆的就来了,话虽说的软和,但却是要砸实这件事,可见十分着急。
但是她到底在急什么呢?
郑明珠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很快就到了武安侯府,进了二门,郑明珠当先下了车,又忙到夏氏的车前服侍她下车,一起来的,还有夏氏的大儿媳妇,也是如今朱家的掌家奶奶赵氏,赵氏是侯爷嫡支的嫡长媳,世子夫人,是朱氏并朱家舅母、姨妈的嫂嫂,服侍着婆婆前来。
郑明珠亲自扶着夏氏往里走,直走到荣安堂院子门口,便见陈夫人迎了出来,依然气定神闲的笑道:“劳动侯夫人,大奶奶了,听说还惊动了老太君,回头我亲自上门与老太君赔罪去。”
夏氏忙道不敢。
两人是近姻亲关系,且夏氏辈分高一辈,称呼比较复杂,只两人身份相当,平日里便互以侯夫人称呼了。
此时郑明珠已经退到了夏氏、赵氏、陈夫人身后,正要随她们进去,身后却有人拉了拉她的衣服。
郑明珠回头一看,墨烟与她使着眼色。
反正里头有陈夫人主持大局,郑明珠也不急着进去,见几位夫人都走进去了,便轻轻后退两步,问她:“怎么了?”
墨烟努努嘴,引郑明珠进了左边的耳房里,却见先前从南京过来的两位嬷嬷都坐在这耳房里喝茶,见了郑明珠,忙都站起来。
郑明珠一头雾水,只得问:“有什么事?”
赖嬷嬷道:“老奴两个先前在那边厢房坐着,听到外头有些事,原是不该我们听的,便求了一位姐姐,引了我们出来这里等着夫人。”
郑明珠点点头,宫里出来的嬷嬷,又是在贵人身边伺候的,果然规矩十足,十分的小心谨慎。
赖嬷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位高家小姐站起来走了几步,老奴们十分疑惑,这位小姐,看起来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
好大一个雷劈下来,郑明珠登时有一点发焦的感觉,连忙问:“有几分把握?”
这也是白问,这两位嬷嬷这样谨慎的人,又是第一次到侯府来,嘴里虽说是像,但若是有一丝不确定,她们自然也不敢说的。
郑明珠便又问:“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赖嬷嬷显然已经和孙嬷嬷仔细斟酌过好一阵子了,此时敢来回话,当然心中有腹稿:“回少夫人的话,看起来月份还轻,实在不好说,不过,既然已经能看得出来了,那一个月是有的,再轻就实在不大看得出了。”
原来是这样!
郑明珠心中最后一个疑惑被解开了。
她记得清楚,昨晚陈颐安与她说话的时候,很明确的与她说过,陈颐青并未与那位高家小姐有逾矩之事。
陈颐安叫人说与她的,想必是能够确定的事,那么大概陈颐青真的并未与那位高家小姐有逾矩之事。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朱氏这样着急,急着要把这件事敲定,那是急着要找人做冤大头呢,陈颐青自己送上门去,怪不得人家抓住他不放。
时间越拖,那位小姐就越容易露馅,尤其是到时候该生了,才六个月怎么办?若是现在进门,九个月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那这位高家小姐肚子里孩子的爹是谁呢?郑明珠觉得,若是贵家公子,朱氏应该不至于抓着陈颐青不放,若不是贵家公子,这位高家小姐志向如此深远,又如此倨傲,她难道会委身于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吗?
这一点倒是很难想得明白。
但郑明珠并没有打算想明白,这位高家小姐想些什么,与她有什么相干?她只需要管自己家的事也就罢了。
郑明珠就吩咐墨烟:“你安排一个小丫鬟,悄悄儿的把嬷嬷说的这事与夫人说一声儿,看夫人怎么办。你再叫一个伶俐的小子,去太医院请一位相熟老成的太医来,与大管家说一声儿,先请他陪着太医在书房喝茶,预备着请他。”
墨烟心领神会,立刻出去安排人手去了,郑明珠又笑对两位嬷嬷说:“辛苦两位嬷嬷了,回头夫人得闲了,自然亲自来谢。”
这简直就是投名状,能让主家对她们的专业性和信任度都有极大的提高,这是双方都乐见的结果。
两位嬷嬷忙都道不敢。
郑明珠便带了丫鬟出去,进了正屋。
里头正是热闹的时候,朱氏,朱姨母都起身站着,朱家舅母却是跪在地上,这便是儿媳妇与姑奶奶的地位差别了。
同样一件事,姑奶奶只站着听训,儿媳妇就要跪着领罚。
这位夏氏侯夫人也是个爽利人,进门先就与陈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我们家一向是讲究礼法规矩的人家,家里头也有几辈子的老人,但凡姨娘的外家有递帖子求来看望姨娘或是送东西的,到底也是天伦,我们家也不至于拦着,主母允了,自是从西角门出入,那也是就是下人亲戚走动的意思,究竟和咱们家是不相干的,要说请侯夫人看我襄阳侯府的脸面,那也该是我们家的正经亲戚才是,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没有哪一位姨娘的外家,能使着咱们府里的名声。”
夏氏居高临下的睥睨高家数人一眼,明明白白的对陈夫人道:“侯夫人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些人与咱们家并不相干。”
正主儿出场,一段话顿时将高家几个太太的脸皮尽数扒了下来,几个妇人脸上阵红阵白,手脚都仿佛无处安放。
仿佛还听到身后有小丫头子悄悄的嗤笑声。
郑明珠在门口听着,一眼看见自己院子里的小丫鬟铃铛悄悄儿的走到陈夫人身后,说了几句话。
陈夫人脸上淡淡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然后便又舒展开了,只是目光闪动,大约已经有了几分成算了。
夏氏对高家几人自然是轻视甚至是无视的态度,只需要交代这些人和我们没关系就行了,但是对高姨娘一系的庶子庶女们,那怎么说也是她名义上的子女,自然就不能这样随意说一句罢了。
夏氏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好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这样分不清轻重?姨娘的外家与你们有什么相干?这样子到人家侯府来,脸面还要不要了?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人不敢回话,都低着头听训。
如今朱家三子是得罪了陈夫人了,她们为什么这样蠢夏氏不知道,但夏氏并不想得罪陈夫人,她也知道,这高氏一系,朱氏为长,如今地位也是最高,自然是她为尊,夏氏便对她道:“今儿老祖宗知道了,也是气的很,你也是近四十的人了,还这样莽撞。且你们家珠儿又是侯府少夫人,你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好生与侯夫人商议的?倒带着些不相干的人要来理论!从小儿教导你的规矩礼法都到哪里去了?我虽有心管教你,只你到底不是我养的,只怕心中不服,回头我必要回你父亲,再做计较,还有老祖宗,自然也要召你说话。”
嫡母说出她不服管教的话来,也就是说的很重了,朱氏哪里敢认,连忙也跪下道:“女儿知错了,请母亲责罚,女儿再没有不服的。”
朱姨妈也吓的脸色青白,忙也悄悄的跟着跪下。
夏氏不管她们两个,没说罚,也没让她们起来,倒是颇有一种出了一口半生恶气的舒畅感。
高氏宠冠后宅多年,又生下庶长女,处处压她一头,朱氏虽是庶女,却因受父亲宠爱,气派与嫡女无二,后来又嫁入安国公府,掌家十余年。
夏氏怎么也喜欢不起她来。
如今因为了给高氏外家出头,犯了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大错,又是老祖宗命她前来训斥的,既然有这样好的机会,夏氏如何肯放过。
如今就且让她们姐妹跪着吧,丢脸丢到别人府上来,也是活该,也就是给陈夫人赔罪了。
这样子折了脸面,只怕很久朱氏也没脸见陈夫人了。
夏氏这才回头骂朱舅母,对儿媳妇,自然比姑奶奶更不留情面,只好歹想着到底是在人家家里,才骂了几句便说:“既然没什么正经事,你且先回去,待晚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