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铁樵大声道:“谁说不是啊,你姑姑当时就激烈反对,说此时打上幽冥篁道,聂恒城必有准备——可尹岱哪会听她的!”
“然后为了以身作则,尹岱就将自己座下七名弟子都派了出去?”蔡昭撇嘴。
石铁樵气哼哼的:“不错。”
“原来是这样啊。”慕清晏用树枝扫扫脚边尘土,抬头时,他接到蔡昭的眼色,于是随口找了个话题,“不知那年攻打幽冥篁道的都有哪些人?”
“年轻一辈的几乎都去了。”石铁樵想了想,“青阙三老中的程浩前辈与王定川前辈不是之前在活捉开阳长老一役时死了么,所以青阙宗去的人最多;佩琼山庄和广天门也去了不少,因为两派的老掌门都被聂恒城重伤了……”
蔡昭插嘴:“是不是为了试探聂恒城的魔功而受的伤?”
石铁樵答了个是,又道:“落英谷自然是你姑姑领头了,并我等一众兄弟;驷骐门的杨仪老儿扣索了半天,也把儿子派出去了;太初观是王元敬领的头,唉,大家伙儿怜悯他们死伤惨重,特意安排他们压阵在后。”
他苦思冥想,“那回没去的几个嘛…嗯,云柯兄弟和小春刚受了伤没法去,我二弟追他相好的没回来,裘元峰还在养鼎炉山那一役落下的伤,也没去,其他的…我记不得了…”
砖窑上方的烟雾转为浓黑了,蔡昭知道这是烧到郭子归的遗骨了,她怕石铁樵看了伤心,又问,“都冲人老巢了,聂恒城肯定杀招尽出,咱们死伤的厉害么?”
“其实也没有很厉害,因为聂恒城当时正在闭关。”石铁樵笑起来,“打进幽冥篁道后,我们兵分…嗐,我也不知道分了几路,我们兄弟几个跟着平殊妹子冲在最前头,没头没脑的打杀一阵,就好好回来了。”
“子归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叹道,“要说他大师兄冯远图也挺照顾他,安排他跟着太初观的人在后头,一看情形不好就能跑。谁知他们打着打着就迷路了,撞进西面一处黑黢黢的山坳中。那里林立着参天石笋,到处都是山洞与石壁,跟迷宫似的,地上还有一座座张牙舞爪的狮豹石雕,宛如地狱厉鬼。子归又惊又怕,就这么跟太初观的人走散了。冯远图是也死在那一役中了,他是条实诚汉子,可惜了。”
“唉,后来想想,子归还不如跟着我们呢。我们虽然冲在最前头,可是平殊妹子一亮艳阳刀,当风而立,赫赫威势,那真是神鬼皆退啊!除非聂恒城亲自出来,不然魔教上下无人是她一合之敌!我们跟着冲杀就行了,痛快,真特么的痛快!”
提起热血往事,石铁樵昂首挺胸,满目光芒,“路成南后来说,他特意安排赵天霸和韩一粟避开我们那一路,就怕自家师兄送了命,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这一抬头,石铁樵就看见了砖窑上方的浓浓黑烟,情绪急转直落。
他泣道:“郭家二老为人很好,我们兄弟年少时被仇家追杀,逃到江东,是郭家收留了我们。子归虽然吊儿郎当,但从小就心地善良,知道我们兄弟受了内伤,恨不能买光市面上所有的人参虎胆。”
“他性情软弱,根本不适合学武,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本应该在佩琼山庄当一个记名弟子,闲散度日。莫名其妙成了天下首宗宗主的关门弟子,众目睽睽,无法置身事外。”
“平殊妹子把子归救出来时,他都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松口投个降怎么了,签个降书怎么了,他又没害人!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是大英雄大豪杰的!估计尹岱也知道子归没死,故意放出话去,‘青阙门下但凡有半点软弱投敌的行径,一概死罪’!”
“他是盼着子归赶紧在外自戕,别损了他的名声啊!害的子归有家不能回——子归,子归,盼子早归,可怜郭家二老,不久就伤心病故了。”
石铁樵越想越伤心,一忽儿咒骂尹岱个老王八,一忽儿可怜郭家三口。
蔡昭听的心里发酸,也跟着哭了一场。
慕清晏却知道当年尹岱收郭子归为徒的事并不简单,而是一场北宸内部的博弈——
尹岱的确精明强干,修为凌绝六派,彼时青阙宗一家独大,广天门宋氏是他的亲家,太初观掌门苍寰子是他的至交好友,驷骐门杨仪是他的附庸,北宸六派已隐隐生出了合并之势。
他甚至还有意无意的纵容次女去接近周家独子周致臻,只不过每每在宴席上提起‘小儿女要好’之类的言语,都被周老庄主含糊过去了。
后来蔡平殊姐弟父母双亡,尹岱本想以首宗宗主的身份收养他们,谁知周老庄主凭借蔡老谷主临终前当众写下的一纸婚书,将之前的口头约定坐了实,然后抢先带走小姐弟,叫尹岱的盘算落了空。
但尹岱岂是肯善罢甘休之人,没多久就亲赴江东,大张旗鼓的将郭子归收为关门弟子。
周老庄主亦不敢针锋相对。
慕清晏忽然能理解蔡家对周家的感情,想想若不是周老庄主抢先一步,蔡平殊那样的天赋与性情在青阙宗中长大,不知会遭到何等对待。
当然,他绝不肯承认因为周玉麒和蔡昭的婚事泡汤了,他对周家也宽容起来了。
砖窑中这把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从天色破晓一直烧到日正当中。
开窑后,石家长子领人将精铁担架抬了出来,石铁樵含着眼泪亲自收捡骨灰,最后收拢放入一口镶玉的紫檀木匣子中,交给慕蔡二人。
“昭昭,替我问你爹娘好,再替我给你姑姑上柱香。告诉她,我们在栖隐村过的很好。”石铁樵虎目蕴泪,“我记着她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等我百年后就让他们把金子和秘籍挖出来,由他们自己决定留下还是出去——到时,我就去地下找她和兄弟们叙旧。”
蔡昭郑重应了。
饮下一杯药酒,蔡昭与慕清晏双双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发现两人身处桃花村的铁匠铺中,房门紧闭,桌上居然还有做好的晚饭,一旁端端正正放着郭子归的长剑,宁小枫的嫁妆,还有包袱中的骨灰盒。
推门出去,村民们还问‘乔家两口子怎么说走就走呀,你们是他家的亲戚么,这铺子盘给谁了’云云。
慕蔡二人知道,石家小两口这是再度隐匿起来了,不知他们下回会在何处开间铁匠铺,亦或者是凭借石家大儿媳的好手艺,开间飘香四溢的炒货铺子。
作者有话说:
标题就是提示哦。
下一章会揭开一个大谜团。
第109章
晚饭后, 在夕阳的余晖下,身着粗布衣裳的慕蔡二人像寻常村民般坐在门口纳凉。
一个抓着把冒火星的干艾草驱赶蚊虫,一个摇着把叮了哐啷的破叶大蒲扇,就差一把茶壶或瓜子, 就活脱一对乡村老头老太了。
慕清晏提议两人捋一捋思路, 把这一日一夜在石铁樵处的听闻整理一下。
蔡昭也有此意。
“我们以紫玉金葵为线索来推算。”慕清晏用根树枝从脚边拨拉出一块掌心大的石头, 权作代替紫玉金葵。
蔡昭点点头,“最初听闻紫玉金葵的下落, 是石二侠中了幽冥寒气,我姑姑不知从何处得知紫玉金葵可以治疗此伤, 于是从魔教宝库中盗了出来。”她用大蒲扇将那块石头拨到一块青石板旁——石头代表紫玉金葵,青石板代表石二侠。
“此事的关键是——”她继续道,“谁告诉我姑姑紫玉金葵能治幽冥寒气的?以及,又是谁能从漫漫宝库中将号称鸡肋的紫玉金葵找出来?”
“还有一个关键。”慕清晏补充,“你姑姑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将紫玉金葵盗出来再还回去, 可见这个时候聂恒城还没用到紫玉金葵。”
他将那块石头往下扒拉数寸, 树枝尖端在土地上划了‘库’字, “这个时候,紫玉金葵还在我教宝库中, 时间是路成南夜奔前的一年半。”
蔡昭想了想, “我觉得当时聂恒城就算没用到紫玉金葵, 也肯定开始练习魔功了。因为雷师伯跟我说,石二侠中了幽冥寒气向他问诊后没多久, 尹岱就在百招内被聂恒城击退了。”
慕清晏眉梢一挑:“尹岱受伤了么?”
“没有,只是衣裳刮破了。”蔡昭道。
慕清晏:“尹岱能够全身而退, 可见这个时候的聂恒城尚是初练魔功。”在地上的石块与‘库’字旁, 他又用树枝划了‘聂、初、功’三字。
蔡昭同意:“雷师伯说, 当时尹岱反复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奇药能短时间内增进功力的。雷师伯说有是有,但都是利大于害,用之无益,于是尹岱就猜测聂恒城是练了一门威力强大的功法。”
“不止他起了疑心,周老庄主和宋老门主也起了疑心,于是各出奇招。”慕清晏道,“尹岱的奇招就是会同师兄程浩与师弟王定川,布下天罗地网,生擒聂恒城的心腹开阳长老,意图慢慢逼供。”
“但这个时候聂恒城还没开始捕杀天下高手,便用不上紫玉金葵。”他道,“此后发生的依次是,武元英鼎炉山被俘,苍寰子与瑶光长老同归于尽,开阳长老越狱不成身死,苍穹子断了双腿……”
蔡昭接上:“然后尹岱挂不住面子,下令六派精锐尽出攻打幽冥篁道,谁知不但折了大弟子冯远图,还丢了小弟子郭子归。如今看来,未必是他面子挂不住,也有可能是想探一探那魔功——我姑姑在前头打的拼命,却没听说尹岱老儿在哪儿,指不定摸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论摸去了哪儿,总归是一无所获的。”慕清晏嗤笑一声,“我们接着说紫玉金葵,聂恒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紫玉金葵呢……半年前。”
“半年前!”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随即相视一笑。
“按着路成南对我姑姑他们说的,”蔡昭歪头回忆,“他应该早就察觉自家师父功力大增,但是直到半年前才觉得不对劲——因为此时聂恒城开始吸食高手了。”
“这个时候,紫玉金葵落在了聂恒城手中。”慕清晏继续扒拉地上的石块,下移两寸后,他在石块旁划了‘聂,吸’二字。
他又道:“此后,聂恒城大肆捕杀天下高手,日复一日,变本加厉——人人都骂他是倒行逆施狠辣歹毒,但其实他是为了练魔功。”
“这究竟是什么功夫啊,这么邪门!”蔡昭嫌恶的撇下小嘴。
“我差不多猜出来了。”慕清晏用树枝戳着那个‘聂’字:“昭昭,你还记得段九修和陈复光么。他们是为了什么上雪岭取涎液的。”
蔡昭眼睛一亮:“《紫微心经》?!呃,那不是你们慕家祖先传下来的功夫么,你爹还说不能练,练了会有大害!”
慕清晏淡淡道:“估计是聂恒城想出了修炼《紫微心经》的法子。”
“能是什么法子,吸食别人的丹元与精气,最后变个半疯子么?”蔡昭难以置信。
慕清晏抿嘴:“至少起初修炼时他并不需要吸食丹元精气,甚至一开始修炼还很顺当。只需少许雪麟龙兽的涎液为引子,就能短时间内功力大增。”
蔡昭恍然大悟:“所以他才会将初步心法与一小瓶涎液交给陈曙,以弥补他五毒掌被破的缺憾。谁知陈曙爱弟心切,还没开始修炼就被周家子弟截杀了。”
——不料这一小段插曲,间接导致了千雪深一家惨遭屠戮,更在十几年后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报复。
“聂恒城没疯前一直都是个雄才伟略的英主,疼惜弟子,知人善任。”慕清晏神色如常,“路成南忍了半年,忍不下去了,终于盗走紫玉金葵,夜奔而走。”
“没了紫玉金葵,也没了路成南在旁周全,聂恒城行事愈发疯癫。”蔡昭道,“我姑姑说,她之所以能在涂山堵住孤身一人的聂恒城,正是因为他疑神疑鬼,什么人都不信,最后连自己的心腹弟子都猜忌起了——看来路成南的逃离对他打击很大啊。”
“路成南确为一代豪杰。”慕清晏难得说人好话。
一群乡野孩童在他们面前追逐打闹,互相用狗尾巴草挠来挠去,清脆笑声不绝于耳。
蔡昭皱起眉头:“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啊——是谁告诉我姑姑紫玉金葵的?”
慕清晏凝重:“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但知道紫玉金葵的诸多用处,还清楚它的来龙去脉。这许多琐碎的细枝末节,连本教中人都未必十分清楚。这人究竟是谁呢。”——有那么一个始终处于迷雾中的人,但他们始终摸不到。
“还有,是谁袭击你爹爹的?屠戮常家的幕后元凶是谁?最要紧的,我姑姑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啊!”蔡昭补充道。
慕清晏笑出来:“你怎么还惦记这个。你师父不是说那人已经叫你姑姑‘解决’了么,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
“那也得知道是什么人啊。”蔡昭烦闷,忽想起一事,“喂,问你件事啊。”
“我不叫喂。”慕清晏板着脸。
“画皮妖?”
慕清晏作势起身。
蔡昭连忙将他拖住,笑吟吟的凑过去,娇滴滴道:“哥哥。”
慕清晏叹道:“我们以后别冒充兄妹了,雪岭也好,溯川也罢,没一个人信的——你要问什么。”
蔡昭有些踯躅:“令尊这辈子就没喜欢过什么人么,我是说真心喜欢。”
慕清晏没想到女孩会问这个,“……可能有。但当时我病了,没见到人。”
他有些迟疑,“那是父亲刚将我接回黄老峰不思斋的时候,剃发,沐浴,进食,晒太阳……然后我就病了,高烧不退。”
蔡昭小小叹口气。黑暗中苦惯了的孩子乍见光明,反而会不适应。
“某一夜,我听见外间有人说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声音的女子。我迷迷糊糊的醒来时,那女子已经走了,父亲还坐在外间,那神色……”慕清晏紧蹙眉心,极目凝思。
——窗外天将破晓,在静室内落下一地清辉。
慕正明独自一人坐在条案后,对面是余温犹存的空空座位,他的神情似是思念不尽,悠悠怅然,既喜又忧,忐忑不安。
这种细致微妙的情感,慕清晏也是最近才有些明白。
蔡昭似懂非懂,“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那女子再没来过。”慕清晏神情阴郁,“父亲说那是他们第一回 见面,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觉得他一直想去找那女子,但因为我没能成行。”
蔡昭嗨了一声,拍他肩头道:“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拉扯了,你没出生的时候令尊也没走成啊。令尊没走成也有好处,不然我姑姑怎么救出郭师伯啊。”
慕清晏含笑道:“你觉得是因为父亲帮忙,蔡女侠才救出郭子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