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石阶前立着贾抱朴,穿着青绸丝袍,手里还拿着封少卿传回来的战报。他知道殿下一旦进了暖阁,耳目心神皆闭住,沉溺于往事中,遑论有人能进言谈军事。
王潼湲咬唇退了出来,向他低声转述暖阁内的情况。
贾抱朴眼睛一亮:“殿下都未瞧过那些巫祝舞,你去跳一跳,指不定能让殿下开心起来。”他悄悄走进暖阁内候着,等待机会言事。
一刻之后,阁子外的花园里多了一抹雪白的倩影,王潼湲穿着曳地长裙,装扮成月水之神翩翩而舞,假如身边再加上手持桃木的僮仆巫觋,一曲灵动的南翎祭祀礼乐即可完备,只是府内再无懂得巫祝的人,她的舞蹈难免显得影只形单。
各色花瓣扶风洒落,萧萧而下,极像水边祭神时的场景。王潼湲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曼声唱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叶沉渊静坐如故,隔着疏疏花叶看着王潼湲的脸。
窗边候着的贾抱朴踌躇一下,顺势说道:“以前在丹青玉石展上,太子妃曾跳过这段舞。”
叶沉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舞蹈。
贾抱朴对着如入禅定的叶沉渊一刻,斟酌用多种办法传送出战败的军情,无奈想了又想,都觉不妥。云杏殿内谈国事已不宜,主君又这么冷漠,极难让人打破僵局。
王潼湲跳了一阵,气喘而停,香汗淋漓。她撅嘴说道:“以后需安排小僮跟着我练习旁边的配舞。”
贾抱朴悄悄挥了挥手,王潼湲并不退下,仍然说道:“殿下能将糯米赏赐给我吗?”
糯米团着身子兀自睡得香甜,阁子里顿时落得冷清,一句声息也不闻。
贾抱朴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云杏殿一切物件归随太子妃,王小姐的这个要求让殿下为难了些。”
王潼湲缓缓走近,隔着雕窗看着叶沉渊,容颜一旦沉寂下来,颇有恬静温文的气质。她等了一会,见叶沉渊无所应,眼眶不禁红了起来,转身提裙跑出花园。
叶沉渊走向冷香殿,贾抱朴会意,紧紧跟随过去。
“禀殿下,北理边境战火已停,阎北山元帅——”殿内鸦雀无声,贾抱朴的声音顿了顿,再续道,“连败。”
吐出这两个字,贾抱朴将战报递交上去。
书信由羊皮纸所写,封少卿为人精细,逮住溃逃回来的阎家军查问,一一录述谷口及沙台战役状况,所记的战情完备得当,并且提到了怪异的蒙撒白衣教。因他本人也区分不了巫法真假,便请太子定夺。
叶沉渊拿住战报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贾抱朴猜不透他的意思,心里有些着急。细致瞅了一会,贾抱朴竟然发现殿下的眼光太过冷漠,似乎并未落在文字实处,心底更加急切了。
“依殿下之见,那阎家是否还有翻身的机会?”
叶沉渊不语,贾抱朴继续说道:“殿下密令嫡系在礼部进言,提升阎薇小姐为太子贤妃,前提便是要阎家立下战功。中书令阎正普听到消息后果然活络了起来,派出嫡子上战场。阎北山带走的也是阎海整治的军队,这一切都符合了殿下的计议。只是——阎家军败得太快,一天之内连败两场,损失六万人。再这样下去,后面提调来的华西冲锋军,恐怕胆怯不能进……”
贾抱朴一番长话说完之后,叶沉渊才能转回心神。他拈起羊皮纸认真看了看,冷淡道:“总管没看出关键。”
贾抱朴马上躬身受教:“请殿下指示。”
“第一场关口战,敌方只有一万人。第二场沙台战,敌方人数增至一万两千,仍比阎家军少。”
贾抱朴疑虑道:“殿下的意思是——?”
阎北山的人马分作三路进攻北理,即使还不济,也有四五万人一拨,怎么能如此快就溃散——这正是令贾抱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叶沉渊端坐在御座中,笃定说道:“蒙撒那方出了高人,指点区区万数兵冲锋陷阵,以巧计连夺两战。”
贾抱朴点头:“我也觉察蒙撒不足以施妖法获胜,只有使计才能迫得阎家军乱了阵脚。”
叶沉渊冷冷道:“将幕后那人找出来。”
“那阎家那边——”
“让他们继续战下去。”
殿下的意思是凭借战场彻底清除阎家军势力,从而拔掉阎正普赖以生存的根骨。贾抱朴了悟地行了行礼,退出冷香殿,着手布置诸多事宜。多日未传回消息,殿下也没催,贾抱朴猜想殿下是沉着在胸,并未将幕后那人很放在心上,不禁也松慢下来。
绿木渐稀,扶桑秋老,落红铺满太子府内大大小小的玉石街道。糯米嗅着竹根觅食,从花丛中突然伸出一双皓腕,搂住了它。
“我也喜欢兔子,可是殿下不赏给我。”王潼湲蹲坐在锦花团里,抹着泪水,“那阎良娣不过随口说了说要我侍奉,殿下便将我指派给她,由此可见,殿下还是看重阎良娣多一些。”
她拉下纱袖,遮住手腕处的瘀痕,抽抽噎噎地流着泪水,沾湿了糯米的雪毛。
花双蝶尾随在糯米之后有了一阵时间,见王潼湲哭泣不止,模样十分委屈,便暗叹口气,走出了身形。王潼湲抬头看到她,果然扑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花总管……阎良娣不喜欢我……老指使我做粗活儿……你帮我去求求殿下……让我离开阎良娣的昭和宫……”
花双蝶掏出绢帕擦去王潼湲的泪水,耐心道:“阎良娣终究是王小姐的主母,王小姐自然要多担待些。”
王潼湲哭泣:“可是她整日唤我提水洒花、翻地培土,净是些无用的事。”
花双蝶想了想,道:“太子妃流落在外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曾替齐昭容躬身作画,受尽了他人指责,但,太子妃没有半句怨言。”
王潼湲立刻噤声不哭,抹去眼泪转身走向后苑花园。
花双蝶在她身后福了福。
王潼湲找到贾抱朴,再次请求调出昭和宫。贾抱朴眯着眼睛听清她的诉苦,说道:“殿下正在稳住阎家,方便阎家心无旁骛上战场,内宫之中,自然也要以阎良娣为主。王小姐辛苦一段时间,朝后看好日子就要来了。”
王潼湲听后,便秉持着这句金口良言,继续在阎薇身边服侍。
贾抱朴细细瞧了瞧刚拿到手的情报,斟酌一番,侯在了云杏殿外。日暮过后,夜色凉重,重重叠叠布满廊道及花园,直等到四周再也看不清任何一束花时,叶沉渊才从暖阁内走出,径直去了冷香殿。
贾抱朴跟上,说出这十日来的打探结果。
“蒙撒新入一名门客,叫聂向晚,是聂无忧的远房妹妹。聂向晚曾在南翎学习十年,尽得文谦真传,马战兵策不输于谢族。她向蒙撒递交数计,辅助蒙撒连番取得胜利,已经成功入身北理宫廷内。皇后素来宠信蒙撒,蒙撒又依仗于聂向晚,看来这个聂向晚很不简单……”
当下,他便细致说了从北理皇廷经由谢颜传回的消息,包举了所有谢颜能打探到的内容。蒙撒手下握有一支奇兵,领首是名鬼面郎君,作战功夫高深;聂无忧即将与李若水成婚,因聂向晚身份之故,也投诚进蒙撒一派。
叶沉渊耐心听完,即使听到聂无忧还活着,也没打断贾抱朴的话。
贾抱朴拿出另一卷情报,说道:“殿下密切关注的乌干湖也有动静——哨兵听不到操练之声,便推断石城军一万人拔营而出,不知去向。石城里只留下难民,据称谢飞在内。”顿了顿,再道,“老臣推测那一万人跟随聂向晚投靠了蒙撒,不知殿下可认同?”
“嗯。”
叶沉渊应了声再无下文,贾抱朴只得继续说:“就是那一万人,涂抹金砂彩饰,扮作蒙撒白衣教下的鬼军,又将阎家余下的兵力全数歼灭——”
直到这句,叶沉渊冷漠的眸子才稍微动了下,泛出光彩。“谢族残余之力果然不容小觑。”
尽管他知道统领的人是谢照。
贾抱朴叹息一声,道:“能将谢飞与谢照都说服的聂向晚,更加不能小觑。”
叶沉渊冷淡道:“总管想除掉她?”
贾抱朴躬身作揖:“殿下聪慧。此女不除,必当为后患。现在她又去了北理宫廷做女官,在谢颜手下做事,这正是天大的好时机。”
谢颜贵为北理大皇子的嫔妃,协助皇后掌管内帷,借机处置掉一个外来的女官,落得极便利。
贾抱朴打的便是这种主意。
叶沉渊沉吟道:“聂向晚既能统领一切,能力显然在谢颜之上。”
贾抱朴着急说道:“老臣信谢颜之能。”
叶沉渊早就万念俱灰,只想着早日结束对北理的征战,继续行进叶潜未能完成的事,听到贾抱朴提议抹杀聂向晚,当下他也不在意,应声好便打发贾抱朴出了冷香殿。
☆、106
阎家军久滞北理边境,被沙台杂军个个击破,前后历时不过十天。与谢照一万刀兵对战时,阎北山侥幸逃脱,向左线驻扎的华西骑兵营求救。华西兵出自齐昭容父亲旧部,受灾后拔营前往连城镇,并入王衍钦的行制之下。此次攻打北理,叶沉渊下令华西游骑做前锋,实意为后面的精利骑兵开道。华西兵见阎北山惨败,讥笑之余,悠悠荡荡开向沙台,打算破城抢功。
聂向晚入驻沙台内,效仿古时李牧练兵之法,大肆犒劳军士,闭城坚守。她大胆起用盖行远运粮,正是看中他稳重细心的性情。盖行远不负所托,尽管因为避开战火绕了一圈长路,所带的骑兵小队也能抑制住山匪流寇的侵袭,确保了粮草的运行。
大国师蒙撒领大都督之职,连胜两仗收复沙台,忙不迭地将战报送回了北理宫廷,等待皇后嘉奖。接下来的数日内,聂向晚按兵不动,只劝谢照带石城军举行角力大赛,意态过于悠闲,很是急坏了一心立功的蒙撒。
“华西骑兵在城外骂了三天,喝令我们出战,小童怎么不动军令?”蒙撒坐在深院大宅里抿了口葡萄酒,眯眼问着聂向晚。
聂向晚连忙起身,施礼说道:“请国师勿要忧虑,华西兵日益浮躁,形势对我们有利。”
蒙撒把玩着镶玉银锡壶,拖长声音道:“哦?”
“华西兵最大的弊病便是游牧出身,执行军令时比不上华朝正规骑兵果决,国师再等五日可见成效。”
蒙撒依照聂向晚的主意,多等了五天,果然见到了功效。
每次日暮,谢照手握军刀,督促石城骑兵交出坐骑,违令者必斩。聂向晚委托原连城镇马夫行伍中的阿驻等人骑上战马,带着其余数千匹马冲向城外,在原野上放牧。倘若华西兵来犯,阿驻等人就回撤,每次遗留一些马匹在外,任由华西兵抓去。
谢照站在城头观望,说道:“牧民爱马,逢马必捉,这个道理倒是不假。”
华西兵与狄容有极大相似性,看不得马匹受戮,一旦有散马跑过来,就用绳索套住。聂向晚在城内大飨兵卒,杀马宰牛,将累累骨架丢弃在城外,并不避开哨兵耳目。一道道牲畜骸骨混杂着血肉黄沙,曝晒于荒地上,夕阳残影拂照过来,凄清了暮色风声。
起初,华西兵心存警觉,套马时一定留下大队人马严守沙台门外,提防北理军队冲出。反复多次后,沙台守军像是缩头乌龟一动不动,任由他们辱骂,这种窝囊劲令他们十分轻敌。
阎北山最着急,不断催促骑兵首领攻城,无奈华西兵不听他指挥,只对城台大呼小叫,骂得起劲。
第十天,当阿驻等人带着马匹慌慌张张撤退时,阎北山再也忍不住,一马当先,向城门冲了过来。
城头,晚来的风吹得彩绣灵熊金凤旗猎猎作响,蒙撒在垛口处退后一步,对身旁的聂向晚说道:“快,快。”聂向晚当即拉弓搭箭,似流星般激射出去,看到阎北山避开第一记扑杀后,才动用真正功力,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北山中箭立仆。原野上,马匹慌乱奔走,引得华西兵溃散了阵型。
蒙撒扬袖道:“吹本教号角!”一边摸着小胡子,用眼角瞟了瞟聂向晚,哼了声:“小童箭术不错呀。”
聂向晚马上放低长弓,躬身说道:“国师登城前替小童弓弦附了灵法,小童才能射中敌方大将。所以说,这全是国师的功劳。”
蒙撒笑开嘴,小胡子翘得更高了。“小童明事理,本国师十分高兴。”
他的高兴化在嘴角,直到战后都没有落下笑容。
当白衣巫祝吹响牛角,咚咚咚敲响象鼓时,城内整装待发的两万兵士如一阵风冲出,领战者仍然是鬼军涂饰的谢照。出战前,谢照只说了一句鼓舞士气,极精准便利。“抢回战马,打破华西兵,每人分十金。”
在战马和金稞子的诱使下,石城骑兵与步卒如同神鬼附身,勇猛冲向三倍于己的华西阵营。华西兵前面起了骚动,正在套马争抢战资,沙台城门一开,黑潮般的鬼军覆压过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这一战,厮杀声震天,鲜血染红残阳,黄土郊原之上荒草吐出凄艳,披离萧萧骸骨。
蒙撒站在城头笑得畅快,聂向晚紧守在身旁,护住了他的周全。
谢照带兵所向披靡,彻底在蒙撒派系中站稳了脚根。
当晚,聂向晚依言拿出整箱整箱炼制成形的金锞子,分发给存活下来的勇士。胡兵队长拍拍谢照的肩膀,笑道:“聂公子曾说跟着自家妹子走,不会亏待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啊。”
营内呼号之声顿起,众人继续行酒令庆贺。
谢照撩开营台门帘,对聂向晚说道:“别待在这里,人多气味杂。”
聂向晚空手走出军营,呼吸沙土气息,一轮孤月挂在丘陵树丛上,清冷地看着城池四周的坟包。谢照走向荒野,倾倒一碗碗浊酒,一一祭奠死去的骑兵英魂。
聂向晚留在城头,看着他的背影。谢照默然站了一刻,从袖中摸出一柄竹笛,轻轻地吹奏起来。
孤城、冷月、清笛、风沙,寂静的夜里似乎留下了太多的叹息。聂向晚走回栖身的内宅,坐在灯下,冥想多时,再睁开眼,恢复了心中的灵智。谢族生来定邦守国,还多还艰难的征战,必须由她和谢照来完成。
天明后,华西余散的游骑兵卒集合起来,在沙台前逡巡,谢照领兵冲出,经过两次小的战役,肃清了华西余部力量。
与此同时,封少卿的精准战报绑在鹰隼脚上,再一次比邸报先抵达汴陵太子府。
贾抱朴擦了把汗,撩起衣袍快步走向冷香殿,说道:“阎家军与华西骑兵均败于沙台,被蒙撒一派剿清了十万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