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金
小桥流水之旁,四角亭屹立如斯。亭中有桌,青白色,桌上微尘不染,如山巅的雪。就在一个时辰前,谢开言痛得伏靠在这里,血沫从嘴角渗落下来,滴成一朵小小的梅花,还被她伸袖擦去了污迹。
卓王孙站在亭子里,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桌,站了很久。她或许在想无论去了哪里,都要保留一份洁净,这样做,礼待于他,不唐突不热切,永远是种旁观的距离。
一枚石子滚落小河曲水中,叮咚一响,就像他的心湖之上,起了微水波澜。
谢开言远远地站定,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不转身,不应答,就没人敢上前。花双蝶在两人身后福了福,轻轻穿过拱门,去了厅前招呼禀告要事的盖大。盖大拱拱手,客气答谢,说道:“衣衫带了风沙,脏得紧,不便进正厅,我就留在院子里等等卓公子。”
他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谢开言侧耳一听,捕捉到了前面两人说话的动静,只得又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形如雕塑,背向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走近几步,陪着他站了一刻,不再开口说半个字。
“什么事?”良久,卓王孙才冷淡地问。
谢开言道:“不知公子可有时间?”
盖大哥等在了外面,迟迟不离去,依照先前的商定,应该是与练兵借金有关。
“今天不见客。”卓王孙冷淡依旧,一针见血地封塞住了谢开言帮盖大求见的后路。
谢开言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道:“打扰。”转身朝拱门走去。
卓王孙的声音即时响起:“我是问,你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来探望下公子。”
谢开言探望的速度非常快,没等卓王孙转身,与她照应一面,她就探望好了,毫不迟疑地朝外走。说这句话时,她的脚步也没有停留过。
一阵清扬笛声突然响起,滑凉如雪,散落风中。音律初起之时,垂蔓上的花儿轻轻摆荡,像是摇曳着柔曼的舞姿。谢开言瞥见一眼,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杏花天影》的曲调一直未停,花儿似乎有了感应,从始到终,翩跹地舞出一折春之韵律。
卓王孙的笛声一停,垂蔓花朵依次落下,静静搭在壁上,如同冬雪般宁静。
听完一曲,谢开言又待离去。身后卓王孙已慢慢走近,那股淡淡暗香又侵袭过来,渗入她的鼻端。
“学不学?”他开口问道。
谢开言不得不考虑。以前,她只知道卓王孙的笛声如同天籁回响,令听闻者心旷神怡。但她没想到他的指
尖还有一股魔力,能催生着花儿跳舞。她相信这不是蛊术,但青天白日之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背对着亭子稍稍思索一下,他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刚好阻挡了去路。
谢开言抬头说道:“学。”
卓王孙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随我来。”
谢开言站着不动,他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将她带到亭子旁。一旦他放下手,她就退开几步。
卓王孙手持长笛说道:“看得清楚?”
谢开言想了想,依言走到他身边,看他演示指法。他的话并不多,只是缓慢地吹奏了一遍《杏花天影》,还停顿过,向她展示宫调的转换。
谢开言挂念着前院的盖大,连连吹错几个音。
“停。”卓王孙冷淡说出一字。
谢开言即时停止吹奏。
他看着她,说道:“在想盖大?”
她沉默以对。
“心不纯,音就不正。”
谢开言硬着头皮答道:“公子教训得是。”
卓王孙静立一刻,看着她的脸色,过后才说:“我说话从不更改,今日就为你破例一次。”说完,他径直去了前院。
谢开言松了口气,慢慢走到粉墙之前,对着垂蔓上的花儿端详。花朵含苞待放,在微风中触动纤秀的花瓣,她用手指点了点,没有发现一丝异端。
谢开言轻轻吹响《杏花天影》,凝神看着花朵。过了一刻,花朵和藤蔓依然静止不动。她想了想,走到卓王孙最先站立的地方,依照他的样子,垂头看着石桌。
四周寂静,只有风的呜咽。
她闭上眼睛,捕捉着前院的语声。
盖大凝重的声音在说:“卓公子,今日我来拜访,是有要事相求。”
卓王孙冷漠的嗓音响起:“和狄容有关?”
“是的。”
“你想要什么?”
前院的盖大作揖的手势不由得一顿,只觉与卓王孙这样的人说话就是干脆。他记得他的脾性,当前拣出最重要的来说:“依照前面的约定,殿下允许连城镇三代免征课税,前提是我们必须消灭狄容。”
卓王孙冷着眉眼,不应答。
盖大又说:“连城镇兵力配备不足,需要大批黄铜与精铁做武器……”
“没银子?”
盖大一怔,态度愈发恭敬:“正是。”卓王孙又不应答,他只能躬身追加一句:“请公子施以援手。”
卓王孙当先走入前厅,负手而立,看着盖大说道:“谁的意思?”
盖大垂首作揖,始终不敢正视卓王孙的面容,一是
避开卓王孙的目光,二是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他不像谢开言,能揣度他人心意,在如此精明的卓王孙面前,一旦他说错了话,后果就不堪设想。
“马场主知道我们的难处,委托我前来求助于公子。”盖大回答。
这话是真话,来之前,他就知会过马一紫,从来不隐瞒连城镇的实力。只是需要他出面解决问题时,他才抬出“马场主”的名号,在场面上做到滴水不漏。
卓王孙伫立不语。
盖大躬身施礼不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一刻,才听到他说道:“你先退下。”
盖大先行退下。
后院的谢开言凝神听了一刻,花费不少功力,渐渐地,她不仅听清了盖大与卓王孙说了什么,也听清了风的流向。
她当即醒悟过来,忍不住腹诽一句。
原来,当卓王孙站在这个小亭子里的时候,四周是极为安静的。冷风穿过院墙外的树木,遇到阻力,变成微风,又因枝叶的隔挡,回旋过来,形成一股漩涡般的气流,稳稳地扑向低矮处的花架,吹动藤蔓翩跹起舞。
如果不是耳力超绝的人,是不会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卓王孙是聪明人,知天晓地,能推算出下一波风的走向,因此,当风声来临之时,他便吹起了长笛。
谢开言弄清花朵跳舞的原委,无心流连此处,沿着拱门走出去,拐上长廊,穿插到旁边的院子里。
卓王孙饮过茶,唤仆从准备糕点,徐步走向特设的小院。流水潺潺,花枝轻绽,一切景色依旧,仿似淡远的江南。
他环视四周,找不到熟悉的影子,稍稍运力捕捉风中的动静,只听见轻微的拂柳声。
“谢开言。”
无人应答他,就像他喊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
卓王孙看着满院丽景,有些不相信似的,再唤了一声:“谢开言!”
应声走进的人是花双蝶。她看了看卓王孙的脸色,惶急说道:“谢姑娘只说今日已经学完音律,向我告辞便离开了院子,我不知公子还要留她,并没有阻拦。”
卓王孙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
花双蝶咬唇侍立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你退下。”
花双蝶施礼离去,卓王孙在凉薄的暮色中坐了许久,依旧看着满院胜景。待到晚上,寒星爬升夜幕之时,院墙外河水边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乐声隔着有点远,如同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方响
盖大来到小木屋内,向谢开言转述他面见卓王孙的过程,并说道:“卓公子只说要我先行退下,依他之意,似乎是不想借出银子。”
谢开言沉吟一下,道:“极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们向卓王孙借银子造武器,等同于与他做生意,没有抵押物,很难取信于人。”
盖大将右拳砸进左掌掌心,叹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要我掌握连城镇实权的原因了。如果我是马场主,还愁哪里凑不齐这批银子。”
谢开言笑了笑:“盖大哥放宽心,我们并非是没有银子,只是来不及调度。”
谢族地下钱庄还潜伏在已经被华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带着第一族长的命令离开,暗中调访钱庄情况,远在千里之外是无法运送这一批银子的。谢照也有一定的军资,负责骑兵营上下三千口粮,不能轻易挪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卓王孙借金,既能牵绊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现出连城镇消灭狄容的诚意。
谢开言想了会,对盖大说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图镇,你让小飞替我向卓王孙告假。”
当晚,谢开言写完一幅字帖后,听到城外的西门河岸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她侧耳听了听,发觉是一首南调,且音质十分通透,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着一曲笛音,思绪慢慢悠悠走回了故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不需要睁开眼睛,她就能看到烛照明朗的乌衣台……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静静听着曲子。
卓王孙一直坐在凉亭里,动也未动,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哑的夜景。花双蝶唤人悄悄挂起灯盏,局促地站了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不是她。”卓王孙冷淡地回答。
花双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随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独立城外奏起南调的人是谢开言,要么是因为缅怀故国,要么是因为约见某个人。而这些理由里,都与公子无关。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着,或许明天谢开言来了,她就能亲自问问缘由。至少,公子不用这么冷漠地坐着,看着黑暗吞没他周身。
然而她没料到,连接两天来的人是盖飞,潦草说了声“师父出门了,叫我来请假”,就像只小牛犊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花双蝶回屋梳洗一番,强撑笑意来到小院,向卓王孙转述了这件事。“谢姑娘离开了连城镇,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
坐了一宿的卓王孙抖开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厅内
,饮了一盏茶,对随从兵士说道:“备车。”
一刻钟后,一辆黑檀青厢帐的马车从卓王孙府院驶出,直奔巴图镇而去。这次出行,没有锦旗与警跸队,一切从简。卓王孙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有时心绪乱了,才点燃一粒香球,就像身边还坐着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绊,等着他熏起的安神香气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