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开言想了想,回道:“近两月的春会上我都见过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满街跑的样子看光了。试想,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师?”
句狸穿插往来于宴席间,妙语如风,引得公卿顾盼。她不费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边,替他斟满酒,举荐了谢开言。
藤原持着一柄细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狸一见他考虑的模样,笑脸先行塌了一边。
今晚的谢开言梳理好了双辫,收拾净了乌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闲转了一刻,回到她身边,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兴地叫着。
谢开言从袖中抽出红布头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转动脖子,向晚宴上的贵人们展示它所独爱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问题:“不用她了。”
归程之上,句狸不住数落谢开言:“你知道东瀛有多少海客么?从明天起,又多了我们两个!叫你好好表现,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后落定户籍的事不就简单了么?你倒好,带着傻鸵鸟丢人现眼,将唯一的机会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来流民,无东瀛国籍,也不曾列入当地户籍中,发饰服装与岛国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个风光体面的上等人。眼见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责怪谢开言。
空太郎一路追赶,跑累了,跳入牛车上,将句狸挤到一边。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尘土,恨不得向大鸵鸟踢上两脚。
谢开言递过一块雪帕,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鸵鸟容易生出轻生意图么?再骂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悬梁。”
正说着,空太郎一声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缓缓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摆,怒道:“一边去,死一边去。你们都不给我省心是吧,从明天起,克扣一顿饭!”
七日后,谢开言带着空太郎去海边捕鱼。一个身材矮小的带刀浪人骑马经过,叫道:“谢女子,谢女子,来渔场射鱼吗?”
“赌金多少?”
“二十个铜铢。”
谢开言摸摸随身布褡,为难地说:“没有。”
浪人稳稳盘坐在马背上,抱手说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转头朝句狸落脚的民舍跑,谢开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渔场。
渔场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队候着,旁边观战的都是渔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鱼比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参与者掌握弓箭技巧。长长的链锁拖在铁箭之后,磨损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猎鱼,可想而知它的难度。谢开言看见肥白的鱼卷着花浪跃出水面,陡增动力,开弓射出两箭,拽上一条鲑鱼来。
空太郎与主人七日来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此刻见肥鱼上岸,它也忍不住低头去啄鱼尾,将鲑鱼拖到脚边守着。
谢开言臂力不及浪人,战绩稍居第二位。正当渔场围观呼声越来越高时,突然从临海的竹栅栏外射进一簇簇飞箭,来势猛烈,径直扎入了人身,顿时让欢呼声来不及回转,就变成了惨叫。
谢开言抛下铁弓,搂住一名近处的孩子,就地一滚,带着他躲开了飞箭。她压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将它赶走。空太郎叼起一条小鲑鱼奋勇跑出渔场。浪人持刀冲向栅栏,海客抱住妻儿丧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红,腥气透天,无知孩童来不及躲避,径直扑倒在谢开言跟前。
谢开言双臂贯力,抢过两名女孩,将她们抛出围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栅栏沙地那边传来,较之谢开言所处的景况,已经算是安全之处。浪人们在前方一个个无声倒下,附近结集的部落海客听到惨叫,火速赶来,发觉战船上的攻击力太强,脚步迟疑了,有些逡巡不进。
谢开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时已熟识的大叔旁边,快速说道:“我去搦战,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下水凿船。”
大叔回头,看见余下的人没有跟上来,呼喝道:“幕府在杀我们的孩子!犹豫个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谢开言捞起一柄长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车长臂,再借力腾起一跃,如猿猴一般径直扑向了海面上的战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见一个不怕死的、海客装扮的来袭者,纷纷躲开她长刀的锋芒,持弩箭射杀她。谢开言使出平生之所学,尽数拨开箭矢,怒战一众武士。与她一条战线上的海客、浪人相继下水,凿穿木船,在水底激战。海面上翻滚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溅落四处,又烧着了战船残骸。
另有两艘战船赶来,张开强力弩弓,无情射杀水底的抗击者。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气更多了。谢开言耳边满是孩子的呼号、大人的嘶喊,还有幕府武士张狂的笑声,她将刀尖劈上声源处,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