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为我中枪的。”碧云乌黑的眼眸中充盈着泪水,低低地说。
96第五幕―19苏 醒
手术室的门开了,穿着白色医师服的艾克尔在几个医生的簇拥下,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的身板很笔挺,神色却有些憔悴,灰色的眸子扫过碧云和芷伊,冷冷地说:“目前情况刚刚稳定,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不会继续糟糕下去……”
碧云没有听到下面的话,径直地向手术室里走去。
“你需要休息!”芷伊想拦阻。
“不要管她,任他们去吧。”艾克尔捉住芷伊的手臂,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得做最坏的打算,或许这将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间。”
芷伊的内心有些复杂,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她低下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递到了艾克尔的手上。“你也累了,艾克尔。”
“谢谢。”他灰色的眸子透过镜片挑动了一下,接过手帕,在额头轻沾着,“我还不能休息,我想,海因里希司令正在等待我的汇报。”
他感到身体很轻,像是飘浮在空中,四肢不能动弹,连小指头都不能活动,头脑却渐渐的清醒。他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么严重,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没有知觉,或许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一只腿。他清楚,在受了重伤之后,痛觉并不可怕,麻木的感觉更让人心慌。
他突然看到了明净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浸着一束茉莉花儿,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安然无恙的在他的身边。她似乎是累极了,趴伏在床沿上,瘦弱的脊梁在轻轻浮动着。
“凯蒂……”他想方设法呼唤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她看上去没有受伤,是的,她平安就好,他这样想着。
“盖尔尼德!他醒了,他醒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用兴奋的声调和他不懂的东方语言在高喊着他的名字。他很想对她笑,可是那双美丽的黑色的眸子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他再次昏迷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医生们已经为他做了详细的检查。他周身仍旧是麻木的,仅仅能够启动嘴唇,发出一点声音。他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医生摆弄,眼睛却始终望向站在病房一角焦急等待的女人。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倚靠着那挂白色的窗帘,安静地站在那里,乌黑的眼睛里面波光粼粼。白衣的医生,护工,还有黑衣的警卫在他们之间穿梭奔忙,一时间病房里有些嘈杂,他们一直默默对视着,是如此安静。
几个小时之后,艾克尔回到了病房里,翻查了一遍医生们记录的情况,“现在什么感觉?”
“胸口很疼,像要裂开一样。”他说话还是有些费力的。
“很正常,麻药的作用就要过去了。”“后期骨头和伤口愈合的时候会更疼。好在内脏和脊髓并没有严重损伤。”
“唔……就像在地狱路上走了一遭。”
“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不得不忠告你,虽然炸弹的碎片已经都取出来了,但是要修养上一阵子,住院期间,不要偷着喝酒,还有……不要跟护士□,否则你的伤口会裂开。”
“护士?”
艾克尔笑了,没有沿着他的话深究下去,“你受的伤很严重,也该修养上几个月。”
“几个月……”他合上眼睛沉吟了一声,语气里竟有一丝轻松。
艾克尔低下头,用钢笔迅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我的权限是可以给你开三个月的假条,至于你能否休假,要看你的上司的意思。”艾克尔说着突然停住了,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微红着脸颊,从白色的布帘后面闪身出来,“哦,对不起,凯蒂小姐……我不知道你也在。”
“她是我的护士。”他吃力地仰头,撇了一眼面露尴尬的朋友,隐忍着笑意。
护工在艾克尔博士的命令下为他注射了镇痛用的杜冷丁。终于,所有的人都离去了,他感到舒服一些了,上肢也能够活动。
“那个狙击手打中了我,你知道我不是第一次中枪……我看到了你,可是你渐渐模糊了起来,我想说,你这个蠢女人,不知道自己暴露在狙击手的射程内么?直到那颗子弹射中了我,我才有些放心了。”
“你说……放心?”她仍然是恍惚的,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
“对,子弹打中了我,就不会再打中你了,”他略停顿了下,“很显然,那个狙击手很聪明,他知道怎么做才会让我生不如死。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不,不要说了。”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扑到他的怀里。
他揉着她的乌黑的发丝,“亲爱的,不要哭……墨菲斯那个家伙说的没错,这份爱情,太昂贵。”他的伤远比她重,知道她也受伤了,手腕上缠着纱布,渗出点点血迹,“别人爱的时候,燃烧的是激情,而我们不同,我们的爱,燃烧的是你的血,我的命……”
她捂着嘴,“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在拿命爱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灰色的集中营,密布的铁丝网,呐喊扭曲的灵魂,一切都抵不过这双冰蓝色的眼睛,她不能失去他,一刻都不能。
“告诉我,你不会死的,对不对。”她一边呜咽着一边说着。
“是的,不会死。”他的声音微弱,语气却笃定,“因为从我发誓向爱情效忠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的女主人。”
她点点头,“那么,我不许你死,要好好的活着,你是我的守护骑士。要爱惜你的生命,如同爱惜我的生命。要用行动来实践你的诺言。”
“那是我的荣幸,陛下。”他扯动嘴角,勉强露出笑容。
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快速眨动着黑色的眼睛,她的眼窝深陷,肤色暗黄,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失血和虚弱,面色惨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虚弱,他向来是多么强势的一个男人,刚毅、冷峻,却在极少数的时候,向她坦白地呈现出他的柔软和伤痛,每每这样,就会拨动她心底深处的那根琴弦,“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时候么?”
“是什么时候?”他轻声问到,干裂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就是在你住院或者生病的时候。”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亲切,是在他被伏击的时候,肩膀上中了枪。她为了给他取出子弹,撕裂了自己那件崭新的连衣裙子。
“上帝,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你才离我很近。”她捧着他的脸颊,心疼地凝视着他。
“那么做-爱的时候呢?距离是负数。”
“我说的是心理的距离。”她脸颊微红,认真地纠正他的话。
“可我喜欢跟你做-爱,那个时候,我才有拥有你的实感。”他并没有戏谑或者是挑逗她,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是认真的。他伸出右手的手臂,想要揽着她,“过来,宝贝。”
“你,你要干嘛?小心你的伤口。”她急忙按住了他。
“别怕,我只想吻你,还有我们的孩子,它还好么?”
她点点头,握着他的手臂,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摸摸,它很好。”
他的大手在她圆弧型的肚皮上,从这个球一样的核心处,传来了一股温热的悸动,他突然间就有些手足无措了,连语言也变得不连贯,“对不起,宝贝,是我疏忽大意了,竟然,没有保护好你们……我以为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你了……或许我该感谢那个狙击手,如果不是他打中了我,真不敢想象,你那样消沉下去,你和孩子会怎么样?”
“孩子……盖尔尼德,因为我无法忘记在。”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泪水在瞬间充满了她乌黑的双眸。
他深深地回望向她,他知道这些回忆并不美好,或许是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可是她愿意说出来,向他倾诉,总比闷在心里要好。于是,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在那里,我看到了,老人、妇女还有孩子,焦油的气味儿一个劲儿的往鼻孔里钻,烟囱里冒着黑烟,灰烬刮到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孩子,是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就像是一只鸡仔儿一样,那么瘦弱,她穿着肥大的条纹衣服,她太小太瘦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什么活儿是她能干的,有几个附近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或者是守卫松懈了,他们并没有阻止她跟这些孩子一起玩,因为其中一个孩子给了她一块巧克力,所以她心甘情愿得在游戏里扮演那个谁都不愿意扮演的角色,可是当他们玩的正起劲的时候,一个黑衣的守卫端着长枪走了过来,毫无理由的用抢把打断了她的胳膊,就当着那些孩子的面,小女孩哭号着,疼地在地上打滚儿,然后守卫逼她,用断了的那条胳膊,一点一点在地上掘出了一个土坑,然后,站在远处的一个守卫,开枪击中了她的脊梁,她那么瘦弱,跌落在坑里,灰尘埋葬了她。那些孩子眼睁睁的看着,守卫对这些吓呆了的孩子说:‘她是个劣等民族的人,不配跟你们玩,他们应该被赶尽杀绝,’盖尔尼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他们还是孩子,是孩子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但是他知道无法回避,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凝视着她乌黑的有些狂乱的眼睛,低沉地说到:“我的天使,我很抱歉,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些,但,这就是战争。”
“战争,对,这一切罪恶都可以归咎为战争,可战争只是大人间的事情,为什么要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这些孩子犯了什么错,仅仅因为是犹太人,就要被赶尽杀绝,与他们相比,那些金发碧眼的孩子却那么幸运,即使是孤儿,也会被政府收容,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有衣服、零食和玩具……”
“我的天使,育婴所和孤儿院?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打断了她的话,剧烈地咳了几声,胸膛上的伤口在针刺般的疼痛,“不,他们并不是孤儿,他们是从亲生父母的身边被搜捕来的,因为帝国需要兵源,这场战争的计划远远不止十年、二十年。想要获得坚贞、忠诚、勇敢而强壮的骑士,是要从小开始培养的。”
他的话让她怔住了,她不知道他还掌握着多少惨绝人寰的秘密。再这样下去,她的神经会彻底崩溃的,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摇动着他,甚至忘却了他的伤经不起任何的颤动,“盖尔尼德,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参与这些罪恶的勾当!”她泪水粼粼的眼睛注视着他,恳求地说到,她心里明白,他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冷血无情,他的心底也有一方纯净。
他没有说话,眉头深锁,注视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眼睛的女人,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只有肚子是凸出的,他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单是这一条,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了,他的胸膛在发堵,发闷,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算不是为了我,也要为了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吧。”她把头颅靠在他的右边的胸口。
“你这是在引诱我叛国,我的天使。”他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手臂勾住了她的后脑,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碧云空洞地看着远方,泪痕凝固在乌黑的眼眸里,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求他,也不会撼动他的信仰,不能左右他的抉择,她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我们的孩子,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背负着那么沉痛的命运,那么我宁愿它不要出生。”
“不!我不会让那一切发生的,我会保护你和孩子,会让你们幸福。”他说得情绪激动,一阵眩晕让他闭上眼睛,眼前彷佛出现了点点殷红的血,在集中营的手术室里,那一排排盛满了福尔马林液体的架子,一个一个胚胎或者是已经成型了的婴儿,无数只血淋淋的眼球,彷佛正在狰狞地注视着他,面对死亡和杀戮,他向来都那么镇定,只有那一次,他真的发狂了。
是的,他感到恐惧,从来,刚刚昏迷不醒的时候,彷佛有千万只干瘪的手,撕扯着他,往一滩黑色的水里沉,无数个像是从地底发出的呻吟叹息声在他耳边,让他的头痛的要裂开一般,他本来以为已经没有生的希望,可是心底却响起一个声音,眼睛里彷佛看到一束白色的光,他循着那光芒望去……于是,他醒来了,张开眼睛之前,意识已经在复苏,周身火烧一般的痛楚告诉他,自己活过来了。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所要捍卫的幸福,正如他的功勋和荣誉一样,是践踏了多少生命换来的,可是此时此刻他依然希望,上帝如果还听的见他的祈祷,那么就让所有的罪恶和报应都有他一个人来承担。
97第五幕―20遗嘱的秘密
“这是您要的书。”
“谢谢。”
“罗修说,如果下次再要这类专业的医学书,要到图书馆去借了。还有,院长请您注意休息。”
他对雅各布上尉微笑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书的封面,这让他想到前不久与好友艾克尔的一席对话。
――“我跟凯蒂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我无法给你明确描述,因为目前实验室还没有这样的实例,但是依据推测,假使这个孩子出生,他或者她将不会继承你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卷发,应该是深棕色的,或许这个孩子的体格会健壮一些,不像他的母亲那样瘦弱。”
“可是我的父亲,他并不是金发,正如大多数巴伐利亚的贵族那样。”
“不要忘记您的母亲和祖母,夏洛蒂殿下,都有一头耀眼的金发。”
“如果我们的后代要像当局推崇的日耳曼人那样,那么孩子的母亲要是克里斯汀娜小姐那样的女孩。”
“我们只能期待周小姐从她的父辈身上继承了某些金发碧眼的基因,可是那种几率是微乎其微的。我想我早就提醒过你……”
当时对话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倚靠在床头上,注视着面前这个穿着一条棉布裙子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女人。
碧云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用一把小水果刀细心地削着一颗苹果。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微笑说:“多亏了芷伊的老师施密特先生。”
“艾克尔除了是位遗传学的博士,还是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大夫。”他附和着她的话,但他并没有忘记从集中营将她带回到府邸的时候,她表现出的对艾克尔的恐惧和烦感。
“施密特先生是你的挚友,芷伊是我的闺中好友,他们两个本该是很好的一对……”她的话说了一半,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亲爱的。”他轻声笑了,望着她乌黑的眼睛。“你想让我撮合他们?”
碧云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在一起,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明白她的心思,便故意说:“其实我不敢确定,艾克尔喜欢女人,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女人在一起。”
“什么?这是真的?”这句话让碧云大吃一惊。
他被她逗笑了。
“云。”
“啊?”她愣了一下,很少听到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真正让我活过来的,不是艾克尔。”
她静静地听着,只见他笃定地望着她说:“把我从死神那里夺回来的人是你。”
他在昏迷中,脑海里像是放电影一样,自己前半生的经历都会回放了一遍,一幕接连着一幕的,彷佛自己能够重新体验那些情感,多数都是灰暗的场景,直到遇见了这个女孩,他的生命才有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她也沉默了一会,开口说到:“你知道么?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可怕的梦。”
“讲给我听。”
“我梦见我们在慕尼黑市政厅的钟楼上,你穿着黑色的大衣,不知道因为什么你突然坠落了下去,就像一只受伤的鹰,可当我跑到前面的时候,你就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一种预兆,喻示着你会遭遇危险?!”
“现在一切都好。”他垂下蓝色的眸子,安慰着说到。
“是的,上帝保佑一切都好。”
“昨天晚上,我给他想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叫罗伊,金毛的小狮子。”
她把苹果皮收拾好,捏着削好的苹果,放到了他的嘴巴前面。
他隐隐皱着眉头,张开口,咬下了一块儿。
“好吧,金毛的小狼生了一只金毛的小狮子。那么再有一个宝宝,就叫大象、孔雀和猴子,过不了多久,家里可以开动物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