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节
无论征伐天下也好,宾服四海也罢,大多数时候,靠的依然是武力,而非仁义,一个只懂仁义不懂权谋的皇帝,都不是好皇帝。
皇帝不是好人,好人做不长久皇帝。
他明白的,他都明白的。
只是祈儿还那么小,他并不愿意他过早接触这些残酷的东西,他希望他治理下的北宏,甚至天下,在祈儿眼里是美好的,在夜璃歌眼里是平安康乐的。
可他的确是做不到。
至少现阶段,做不到。
挫败感像虫子一般,慢慢从心脏的位置爬向四面八方,傅沧泓再没有言语,而是从夜璃歌身边掠过,自己一个人进了内室。
他想单独静静。
他觉得她的有些做法,自己接受不了,也不愿意面对,尽管她是为了他好,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夜璃歌则去了隔壁,她也想静一静,或许是因为这场征伐天下的战争过于漫长,过于惨烈,让他们均觉得压力强大,而不得不发生争执。
只是――傅沧泓一直都是个刚毅果决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
难不成,皇帝当久了,失去当初那股锐气了?
阖衣在床上躺下,夜璃歌辗转思索片刻,终是沉入睡梦。
殿角的沙漏缓缓地流逝着,门扇被人推开,一道人影闪进来,轻飘飘走到床边,立定。
烛台晕黄的光,投在夜璃歌脸上,勾勒出那美丽而动人的容颜。
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战场上杀伐果决,治国上雄材大略,有时候,他都忍不住在想,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却浑无半点柔情,若是个男人,却又如此地丰姿绰约。
只有一点,他一直很清楚,就是他爱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感情。
看到她就想亲近,看到她就自然生出想保护的感觉。
不管是听到她的声音,还是看到她的身影,甚至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冲动。
是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冲动吧。
正是这种冲动,让他一再地包容她――有时候她性格尖锐,有时候她易走极端,有时候她对他不理不睬,只是,他仍然是这般地渴望她,就像飞蛾扑向烈火。
“璃歌……”他叫着她的名字,忽然间流下泪来。
夜璃歌睁开了眼,看到身边泪流满面的男子,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坐起,伸手抚去他面上泪珠。
“璃歌,”他捉住她的手腕,嗓音有些颤抖,“我们不争了,不争了好不好?”
“不争?”夜璃歌凤眉竖起,本想训斥他,到底却只是轻轻叹口气,展臂将他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傅沧泓没有言语,将前额贴在她的胸口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似乎只有在她身边,只有闻着她的味道,他方才能睡得踏实,不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恶梦,也不会惊悸,不会难受。
拿过锦被,轻轻替男人盖好,夜璃歌斜瞅着桌上的烛火,陷入沉思――不争?不争吗?以北宏目前的实力,要自保确实是绰绰有余,可若是不争,便只能看着虞国与金瑞一天天做大,终有一天,过惯了安适日子的北宏民众会发现,他们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邻国,那时候会怎样?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不争。
不争。
连男人都想不争,那她还争什么?还想争什么呢?
“璃歌之志,不在后宫,璃歌之志,志在天下……”当日宣安大殿上的豪言壮语,犹在耳际,如今想来,却像一场梦幻。
是该退回后宫,把外面的事,都交给怀中的男人吗?是该闭耳塞目,以为着天下太平吗?
夜璃歌也有些迷茫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情
她做了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个影子在飘忽来去,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归来吧,归来吧,归来吧……
立在琼花开满的树下,夜璃歌颤颤地伸出手去,那影子却全无从前的真实,像是踩在一朵朵白云间,渐行渐远……
“不要走……”夜璃歌忍不住喊了一声,想要追去――从前她总是很容易,便能追上她,可是这一次,却仿佛被什么绑住。
她用力地挣,可腰间收束的力量却愈紧,她不由低头,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腰上多了一双手,正紧紧地抱著她。
“啊――”夜璃歌轻唤一声,睁开眼来,发现梦里的情景,竟然与现实叠合――傅沧泓正紧紧地抱着她,呼吸平稳。
仔细凝眸看着身旁的男子,才发现他眉心紧蹙,疲倦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沧泓,我是不是让你很没有安全感?纵然是梦里,也睡得很不踏实?她不禁抬起手,细细抚摸着他的脸颊,任由心中漾起一丝丝诡异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样呢?会伤心欲绝吗?会爱上别的女人吗?还是孤单寂寞呢?
真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明明都知道,世间人明明都知道,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消逝――仿佛美丽女子青春的容颜,仿佛英雄男子出鞘的寒锋,仿佛清晨起来时,草叶上的露珠儿,仿佛天边最明丽的彩虹,可越是如此,人们越愿意放纵自己,贪恋那一刻的完满,并希冀着永远地拥有它,天长地久地拥有它。
能与你在这世间相逢,原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我该珍惜,不是吗?像珍惜我自己的性命那般珍惜你,珍惜你我之间的缘分。
收起心中长久以来养成的冷凝,夜璃歌像只小猫般,轻轻蜷入傅沧泓的怀中。
……
“咚――咚――”豁亮钟声响起,将傅沧泓从梦中唤醒。
阳光,好清澈的阳光,透过门扇上的方格,透射到屏风上,再朦胧地落在纱帐上。
斜靠着栏杆,傅沧泓静静地注视着怀中的女子。
真好。
每天清早醒来,能看到她安恬的容颜,便是他最觉快慰的事,比征服几座城池更加让他觉得满足。
“皇上。”曹仁小心翼翼的嗓音从屏风外传来。
“知道了。”傅沧泓低沉着嗓音答了句,将胳膊从夜璃歌颈下抽出,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
“皇上,这是梅州城的战报。”兵部尚书夏杰立在丹墀下,恭恭敬敬地道。
曹仁降阶,接过战报,复上丹墀,轻轻放在御案上。
傅沧泓始终端坐着,既不言语,也不表态。
夏杰心中疑惑起来,不由转头看看冯翊,再看看梁玖,就在冯翊准备出列时,傅沧泓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口:“朕,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臣等告退。”
待众臣出了大殿,傅沧泓方唤道:“曹仁。”
“奴才在。”
“你到外面去,替朕看着,不许任何人擅入。”
“是,皇上。”曹仁心中虽然疑惑,但却不便多问,一切遵命行事。
背靠龙椅,面对着空空的大殿,傅沧泓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从幼时的满地鲜血,到后来的步步杀机,再到他黄袍加身,登基为帝,再到后来,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梦,显得那样不真实。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曾怀疑,自己对夜璃歌的执著,到底有没有结果,自己到底能不能,掌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犹记得当日在山巅之上,镜荒山人的话:“要始终如一,要心怀天下,不能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始终如一,心怀天下,他都做到了吧?
为何当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大时,他反而且种空落落,不踏实,甚至异常孤独的感觉?
“傅沧泓。”
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傅沧泓蓦然抬头:“是你?”
“对,正是我。”
很难得的,傅沧泓第一次没有跟他争吵,而只是那样,用分外镇定的目光看着他。
“天下至尊的滋味,如何?”
“天下至尊?”
“是啊。”那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唇边浮起丝意味不明的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操纵天下万万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很不错吧?终于再没有人能阻止你,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而这方天下,更是你可以任意驰骋之地,从此以后,你想怎样,那便怎样,你愿意怎样,那就怎样――这不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吗?”
“是。”傅沧泓毫不避忌地道,“这,正是我想要的,而我,通过血腥拼杀,也终于得到。”
“好,很好,”对方轻轻拊掌,“傅沧泓,我祝福你,希望你能够一直一直,保有眼前的一切,只是有句话,还是想提醒你。”
“什么?”
“这人世间,不管苦乐喜忧惧,诸般皆是幻象,只要你自己能脱困出来,便什么都无法迷惑你,若是你自己一念痴迷,不管得到不得到,最后都会失去。”
“多谢你的提醒。”傅沧泓微微地笑了,“倘若你生前明白这些道理,却不失为是一个好皇帝。”
“好皇帝?难道你不觉得,这‘好’,或者‘坏’,也是一种荒诞么?一个好皇帝,和一个坏皇帝,对于天下苍生的意义,究竟有多少不同呢?”
“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傅沧泓却没有被他误导,“只是我们俩在这世间,所求者不同罢了。”
“哦?”傅今铎的眉峰轻轻往上一挑,“那我倒是想听听,你所求的,是什么?”
“是情,是一份足以超越生死的情。”
“那你得到了吗?”
“得到了。”
听他答得如此笃定,傅今铎想笑,却到底没能笑出声来,或许是傅沧泓脸上那种与帝王毫无关系的虔诚,抑或许,是别的。
心之至诚,则灵。
有的时候,细观众生之相,你会发现,确乎有“有求必应”四字,只是这“求”的对象,往往不是他人或他物,而是――己心,当你爱着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当你恨着什么,便会失去什么,世间之事,概如是也。
傅今铎眼里忽然掠过丝颓然――是真的颓然,纵然如今只剩一缕魂魄,他还是禁不住想起过去很多的事――面前这个男人,用一生求个情字,那么他呢,他所求的,是什么?
是权利?是财富?是美色?抑或是其他?如今想来,也已经是一片混沌了。
世间事,世间人,还是混沌一些的好,没有那么多是与非,功与过,所谓的是非功过,太多时候,不过一念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