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公爹登基之后,徐皇后来到金陵,既要料理后宫诸事,又要应酬名门贵妇,还要编书,而且不是只编一本,陆陆续续编了三四本了,劳累之下,这几年徐皇后的老态一年比一年明显。只是,五旬年纪又费心费神的妇人,容颜衰老再自然不过,前几年徐皇后的变化都算正常,唯独今年,徐皇后真是见一次瘦一次,越瘦就越显得憔悴。
御医也给徐皇后请过脉,并未发现什么明显的病症,徐皇后除了消瘦,自己也没出现太大的不适。
殷蕙朝纪纤纤递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再多说。
纪纤纤确定了并不是她多心,也就转移了话题。
翌日,眉姐儿正式出嫁。
她的夫君是太子妃徐清婉从京城的一众名门子弟里千挑万选选出来的,乃是礼部尚书家的一位嫡出公子,去年春闱永平帝钦点的探花郎,才华横溢亦俊美风流,从哪方面讲都配得上永平帝的大孙女。
三日后,小夫妻俩进宫省亲,除了拜见徐清婉这个嫡母,自然也要去给徐皇后敬茶。
徐皇后笑容慈爱地关怀一番,小夫妻俩就告退出宫了。
徐清婉留下来陪徐皇后说话。
徐皇后欣慰道:“眉姐儿嫁了,大郎也十八岁了,你该给他选个贤妻了。”
提到儿子的婚事,徐清婉有些拿不定主意。
太子这位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尊贵,上面都有一个永平帝。如果她挑个娘家显赫的儿媳妇,有替太子拉拢党羽之嫌,挑个家世普通的,又觉得委屈了儿子。
“母后,您帮我定个章程吧。”徐清婉难得朝徐皇后撒了个娇。
徐皇后道:“太子身边,你与两位侧妃的家世都够显赫了,大郎那里,我更看重其人本身的贤德。”
徐清婉明白了:“母后放心,我知道该怎么挑了。”
徐皇后笑着点点头,站起来道:“走吧,陪我去御花园……”
话才说到一半,徐皇后突然捂住右肋之下,痛苦地弯着腰,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母后!”
“娘娘!”
徐清婉与坤宁宫的宫人大惊失色,急急赶过来扶住徐皇后,很快就有宫人匆匆跑出坤宁宫,或是去传御医,或是去禀报永平帝,或是去内阁禀报太子。
永平帝最先赶到,见徐皇后躺在床上,人虽然醒着却疼得说不出话,永平帝眼眶都红了:“好端端怎么突然病成这样?”
徐清婉跪在旁边,担忧不已地讲述起徐皇后发病的情形。
御医到了。
因为徐皇后疼在右肋之下,御医试着按了按,按到一处异样的肿块,徐皇后疼得又是一抽。
御医脸色大变,都不敢再看守在一旁的永平帝。
第173章
徐皇后得的是肝肿病,据说这病前期很难察觉,等后期发现了,便是病发如山倒。
医书上记载过的身患此病的病人,无一例治愈。
御医们只能想办法减轻徐皇后的痛苦,哪怕永平帝拿剑指着他们,他们也不敢夸下海口一定能治好徐皇后。
御医们不管用,永平帝发榜延请天下名医来京替徐皇后看病,然而名医来了一批又一批,却也与御医们一样,对这病束手无策。
就像一棵树,病在枝叶还能治,病在根部,树死就只是时间问题。
见的名医越多,失望的次数也就越多,永平帝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倒是徐皇后,总能笑着替那些被他迁怒的名医们开脱。
短短两个月,徐皇后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别说骨肉至亲了,就是殷蕙去探望,看见那模样都忍不住落泪。
她对眉姐儿有十几年相处处出来的情分,对燕王府的其他人亦是如此,而徐皇后作为嫡母婆婆,从来没有苛待过她们这些隔房的儿媳妇。殷蕙要回娘家,徐皇后不会阻拦,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徐皇后总会亲自去澄心堂瞧瞧,闲时聊家常,战时徐皇后亲登城门,如何不让人敬重钦佩?
作为一家之母,徐皇后无可挑剔。
作为一国之母,徐皇后也当之无愧。
魏曕休沐时,夫妻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灵谷寺,为徐皇后祈福。
御医都治不好徐皇后,求菩萨保佑徐皇后平安也注定是奢望,殷蕙便只求菩萨开恩,至少让徐皇后走得不要太痛苦。
她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虔诚祈求。
魏衡三兄妹站在旁边,等着父王母亲结束才会轮到他们,默默观察父王母亲的孩子们,也就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
魏衡就知道,母亲真的为皇祖母的病难过。
魏衡记忆中的皇祖母,一直都是个非常和善的人,有一年他生病,皇祖母还去探望过他。
搬到金陵后,皇祖母住在宫里,见面的次数没那么多了,但偶尔皇祖母会去学宫坐坐,或是看他们在讲堂上的表现,或是送些吃食瓜果。金陵多雨,皇祖母还在学宫放了十套雨具,方便他们兄弟随时取用。
魏衡的眼圈也就红了。
脑海里还有个更可怕的念头。
皇祖母会病,皇祖父的年纪也渐渐大了起来……
如果说魏衡对皇祖母有五分不舍,对经常找他们说话的还带着他们去巡边的皇祖父,便是十分。
轮到自己,魏衡向菩萨求了三件事。
一求皇祖母转危为安,二求皇祖父长命百岁,三求所有亲人无病亦无灾。
冬月初一,金陵下了一场大雨。
御医来替徐皇后诊脉,看过之后,移步到外殿,对永平帝、太子、太子妃等人道出实情,徐皇后怕是熬不过三日了。
永平帝坐在椅子上,闻言只是垂下眼帘。
又何须御医说,看徐皇后的样子都能料到了,永平帝舍不得自己的发妻,可有时候看着她那么痛苦,他甚至希望那一日早点来,让她少受罪。
可真到了这一日,永平帝又想自私一点,逼御医们再想想办法。
等永平帝从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就见太子、太子妃等人都在掉眼泪,一副母后已经殡天的模样。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永平帝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因为徐皇后的大限已到,从今天开始,太子、四王、三位公主及其家眷,白日都要留在宫里。
第二日早上,徐皇后的精神好了些,开始一个个地见人。
她先见了太子、徐清婉。
徐清婉的眼睛是肿的,太子也比两个月前瘦了一大圈,眼周发黑,眼中全是血丝。
“母后……”
跪在病床前,太子才喊了一声母后,就忍不住哽咽起来。
徐皇后看着儿子,笑道:“生老病死,时至则行,娘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又有什么好哭的。”
太子:“您还这么年轻,老天不公!”
徐皇后还是那副令人心痛的笑容:“娘生在徐家,蒙先帝厚爱嫁给你父皇,先是做王妃,后又贵为国母,老天待我极为恩赐,哪有不公,你不要乱说。”
太子便只是哭了。
徐皇后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媳妇,道:“等我走了,以后的路只能你们自己走,娘留给你们俩的都是两个字,孝与仁。对你们父皇要孝顺,国事家事处处都要为他分忧,对兄弟姐妹、朝臣百姓则要仁爱,此乃圣贤之道,在太平盛世尤为重要。”
徐清婉哭着点头:“您放心,儿媳会谨记您的教诲。”
徐皇后很放心儿媳妇,她担心的是儿子,看着太子道:“老二他们各有才干,他们差事做得好,你父皇自会夸他们,你不要不舒服,皇上已经将最好的位子给了你,只要你尽到兄长应有的宽厚友爱,弟弟们也都会真心敬重你、尽心辅佐你,否则便是他们不忠不义,自有御史、朝臣、百姓群起攻之。”
太子重重地点头。
这些道理徐皇后已经对儿子讲了很多遍,该说的都说了,徐皇后看向外面道:“让你妹妹进来吧。”
太子与太子妃便退下,换了大公主进来。
大公主已经哭成了泪人。
徐皇后看着女儿,眼中也滑下泪来:“娘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赵茂那人,你实在无法原谅他的话,过两年就休了吧,别再委屈自己。”
大公主摇头:“不提他,娘,我只想好好陪陪你。”
徐皇后就知道,儿女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
大公主出来后,换成了四王、四位王妃。
徐皇后交待四王要孝顺父皇辅佐父皇,教导四个王妃要照顾好各自的夫君、孩子们。
跟着是二公主、三公主。
二公主魏杉已经做了母亲,夫妻和睦生活顺遂,无须徐皇后多说。
对三公主魏楹,徐皇后又怜又爱,既然魏楹有爱民的大志,徐皇后就着重交待魏楹要如何做一个爱民的好公主。
子女们都见过了,徐皇后又见了孩子们。
孙辈太多了,孙子们都排到了十六郎,孙女们也有了八个。
徐皇后最喜欢的,当然是在燕王府里出生的那一批。
徐皇后还是重点嘱咐大郎要做一个好兄长,将来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十八岁的大郎泪流满面,郑重点头。
孩子们退下后,徐皇后要见永平帝与四妃。
永平帝坐在徐皇后的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四妃挨个跪在一侧,全都泪眼汪汪的。
徐皇后笑着对她们道:“我走后,皇上可能还会选新人进宫伺候,我是见不到她们了,也不放心把皇上交给她们,咱们姐妹一起服侍皇上度过了那么多岁月,我深知你们的秉性,或温柔或娴静或爽朗,对皇上的心却都是一样的。待我走后,你们要齐心协力打理好后宫,勿让皇上为后宫烦忧,更要劝皇上爱惜龙体,不可过度操劳。”
四妃哭着应下。
徐皇后最后看向永平帝。
永平帝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泪湿衣襟。
徐皇后将剩余不多的力气,都用在嘱咐丈夫身上。夫妻近四十年,她是最熟悉永平帝的人,知道他有哪些坏脾气,一旦冲动就可能影响他明君的贤名。从国事聊到家事,徐皇后靠在永平帝的怀里,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化成一句遗憾:“可惜这里不是平城。”
永平帝抵住徐皇后的侧脸,背对四妃恸哭失声。
景和五年冬,皇后病逝。
淅淅沥沥的江南阴雨中,永平帝为发妻定下谥号,曰仁孝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