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锦书熟门熟路,不用看菜单,直接问老板要了一份大碗馄饨和一份小碗馄饨。
吃完饭,两人闲逛着,七拐八转地便走进另一条老街。
兰江整座城市,外观上,除了新区和老区之间有明显差异外,各个街道都长得差不多。
饭后的消食之行,像她带领着他,又像他牵引着她,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忽然微信提示收到一条新消息。
韩锦书点进去,见是助理姚荟荟发来的,跟她汇报了些工作上的事。
她定睛认认真真看完,然后敲字,逐条进行回复。回复完,一抬头,竟惊讶地发现,不远处依稀可见一片建筑群的轮廓,被四面围墙圈绕起来,足有好几栋楼。
韩锦书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只觉这地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何处。
这时,一辆上了年纪的桑塔纳慢慢悠悠从前方驶过去,车灯摇晃,照亮了建筑物大门前的几个字:兰江市第一中学。
韩锦书霎时愣住了。
言渡见她停下,也跟着站定驻足不再往前。抬眸扫过前方的学校,旋即若有所思,视线沉沉转转,再落回她白皙的脸上。
言渡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说:“怎么了?”
“这是我以前上学的学校。”韩锦书自顾自地说着,扭头重新看向周围。
人的记性果然最靠不住,近十年的岁月,险些让她忘记这个地方。对的,这些似曾相识的街貌,还有转角处那棵不知年岁几何的老树,都无声印证着,这确实就是她当年高三时待了整年的地方。
但,如今矗立在韩锦书眼前的兰江一中,又分明和她记忆中的不同。
思索只在数秒,很快韩锦书便反应过来。
这里应该是翻新重建过。或许是为了趋附整座城的发展,又或者是为了扩建吸引更多生源。
这里是老城区。一群群矮平房,枯朽的类古建筑堆里,拔地而起几栋巍峨高楼,坦白说,有点格格不入。
一丝莫名的感伤从心头窜起,四散开,很快便弥漫在韩锦书肢体的各处神经末梢。
去年今日此门中。古诗里物是人非岁月易逝的伤愁,她活到二十七岁,好像终于有些明白了。
就在这时,垂在身侧的左手忽而一暖,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掌,轻柔包裹。
韩锦书怔住。
记忆里,言渡指尖的温度总是微微凉,但这种微凉,却在此刻,离奇地温暖了她。
完全是下意识地,韩锦书抬起脑袋,望向身侧。
路灯的光成就天然滤镜,言渡整个人置身这副图画,宛如过了塑的老照片,自带几分噪影质感。
他淡淡地喊她名字:“韩锦书。”
韩锦书应他,嗓音不自觉便显得轻柔:“嗯?”
言渡说:“往事已逝,珍惜眼前。”
韩锦书莫名便弯唇,朝他绽开了一个笑。短短刹那间,她心中升起一个诡异的猜测,心想:这个冷酷无情的暴君,也许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很了解她。
尽管,她不知道他对她的了解从何而来。
韩锦书没有挣开言渡的手。
过去,她不喜欢他的触碰,可今晚的兰江好温柔,夜风也好温柔。她的身体没有反感与他修长的十指交握。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经过兰江一中的校门口,朝老街出口的方向走去。
感叹完光阴的飞逝不等人,韩锦书难得有兴致,跟言渡随口说起了她高三时的一些事情。
“你知道的,我爸妈很宠我,我打小娇生惯养,从出生开始就样样都只要最好的。当年刚来兰江,我真的很不习惯。”韩锦书平静地说着,“小时候来玩玩可以,真到这里来生活,我非常非常排斥。”
韩锦书又道:“你是第一次来兰江,现在的兰江,已经比以前发达许多。十年前,这里很落后,吃穿住行,完全不能跟银河市比。我那会儿甚至觉得,爸妈把我扔到这里来,是打定主意彻底不要我了。要我自生自灭,他们好抓紧时间备战个二胎。我气得半死,刚来的头两周,又是翘课打游戏,又是偷偷拔校长胡子,差点没把学校的屋顶掀翻。”
言渡闻声,微微挑起了眉:“看来姑奶奶驯服你这匹小野马,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韩锦书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卡壳半秒,才小声辩驳:“对姑奶奶我一直都挺尊重的,毕竟小时候就经常到她家里玩儿,她对我也很好……”
两人说话之间,前方蓦然有人声传来――
“小伙子,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做点儿小本生意糊个口,怎么可能占你便宜?你们真的没给我钱哪。”
“死老太婆,买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什么没给钱,刚才我可亲眼瞧见你把我给你的钱塞你兜里,怎么,翻脸不认账?想多收啊?”
“你们没给钱,真的一分钱拿都没给,我不会记错的!”
“滚开,别在这儿倚老卖老。再拦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啊。”
“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我、我有儿子有女儿的,别以为我家里没人替我出头,实在不行,我找警.察!”
“哟?老太婆可以啊,还威胁上我了?要是你儿子女儿真孝顺,还会让自个儿老妈这么大岁数了出来摆摊卖鞋垫?警察?你知道派出所在哪儿么?就算你知道,就你这一瘸一拐的破腿,走得过去吗?”
随后便是阵轰轰炸炸不怀好意的笑声。
……
韩锦书听见这阵对话声,抬头看向人声传来的方向。只见数米远外的路边站着好几道人影,似乎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她往前走近几步,随着光线稍稍变亮,几道人影也逐渐清晰。
地上一张塑料纸,看材质,像是从废弃肥料袋上仔细修剪下来,简易而干净。纸上摆着好些物件,有梳子、鞋垫、针线盒、鸡毛掸子……全是些价格低廉的家用小物件。
很明显,这是一个地摊摊位。
正在争执的是买卖双方,买家是三个男青年,看年纪估计就二十几岁,有的嚼口香糖,有的趿拉着人字拖,吊儿郎当站没站相,一看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
卖家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婆,白发苍苍,一张饱经岁月风霜的脸干瘦干瘦,黑黑的,被年龄同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身形佝偻,整个人看起来营养不良。
老婆婆拦在几个青年面前,怎么都不让他们走。
人字拖见状,面目更加狰狞,恶狠狠地骂:“死老太婆,让你滚听不见啊?”边说边扬起拳头,“真以为老子不敢揍你?”
眼瞧拳头快要砸在瘦弱老人的神色,韩锦书皱了眉,顿时高声斥道:“住手!”
脆脆亮亮的嗓音,瞬间令几人转过头来。
韩锦书松开言渡的手,大步走到老人身前,柔声说道:“老婆婆,你不要害怕。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婆婆见有人出头,委屈得直掉眼泪,哽咽说:“他们刚才过来,说要买我的东西,拿了好几样,有三双鞋垫、三个牙刷杯、两个手电筒、四个镜子三把梳子,我看他们买的多,本来一百三十二块五毛钱,我都说只收他们一百三。但是他们拿了东西不给钱就想走人,姑娘,你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
几个男青年见自己干的丑事败露脸上没光,纷纷恼羞成怒地大骂:“你他妈再瞎说!老子明明给了你钱!”
老婆婆急得不停拿围裙擦眼泪,为证清白,还从围裙兜里颤颤巍巍掏出自己的所有钱,说:“我的钱都在这儿,哪里有你们给的!”
老人两手摊开,上面是一小撮皱皱巴巴的钱,纸币最大面额也不过十块,还有好些一元、五毛面值的硬币。
韩锦书看得又是心酸,又是愤怒,以余光睨那几个杂碎:“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们怎么知道她把钱放哪儿的。”嚼口香糖的混混还在嘴硬,支吾两句找不到话说,掉头就要走人,“反正钱给了的。”
韩锦书怒不可遏,上前挡住几人:“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老婆婆,你们还要脸吗?快把钱给了!”
人字拖恼羞成怒:“操。你他妈谁啊,在这儿多管闲事?给老子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揍!”
韩锦书冷着脸,寸步不让。
人字拖见韩锦书一个女人,细胳膊细腿手无寸铁,自然没有半分惧意。他哼笑了两声,笑完,扬手就想扇韩锦书一个巴掌。
韩锦书正要闪身避开,却看见,混混男的手被另一只手钳住,硬生生僵在半空中。
韩锦书眸光微动。扭头一瞧,是言渡。
他不知何时也走上前来,就站在她背后,神色淡漠,眼神冷戾。
三个混混看见言渡,明显被他高大的体格与周身凌厉的气场给震住。但彼此对视一眼,又觉得同样是男人,他们足足三个,怎么都不可能输给对面一个。
单挑可能打不过,以多胜少总没问题。
如是思索着,三人眼神来往有了决定。再下一秒,人字拖便趁言渡不备,挥起另一只拳头砸向他。
韩锦书心一慌,正要提醒言渡小心,却听见空气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咔擦声。
韩锦书中学时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叛逆期,跟着社会上的哥们姐们,围观过不少群架。因此,她很快便判断出,那是人骨断裂的声音。
言渡就那样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冷漠脸,轻描淡写,像掰竹筷子似的,折断了人字拖的手。
“啊!”随着人字拖难以置信的一声惨叫,三对一的大战,就此爆发。
韩锦书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
事件的最后,暴君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韩锦书从几个混混男手里,帮老婆婆讨回了一百三十二块五毛钱。
老婆婆感激不已,对着韩锦书不停作揖道谢,口中道:“谢谢,谢谢,姑娘你心眼儿太好了!今天我真是遇到活菩萨了!”
韩锦书看了眼可怜的婆婆,又看了眼地上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索性买下了婆婆整个摊位上的所有东西,让婆婆早点回家。
老婆婆受宠若惊,忙忙要给韩锦书算钱,还表示要给她大优惠。
韩锦书取出包里的钱夹,打开一看,幸好。她出远门都有备现金的习惯,虽然不多,但应该足够给老婆婆包个场。
她把所有现金都取出来,交给老婆婆,柔声说道:“不用找了婆婆,这么晚了,你快早点回家吧。”
攥着手里的一大把钞票,老婆婆跟做梦似的,还有些回不过神,好半晌才把钱装进围裙兜,再次朝着韩锦书千恩万谢。
片刻,老婆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韩锦书朝老婆婆的背影挥挥手。挥完回转身。言渡坐在老婆婆留下的小马扎上,背靠着一根斑驳的红漆老柱子,神色散漫,正懒洋洋又直勾勾地瞧着她。
韩锦书低头,细细打量着整整一摊位的物件,苦恼起来,念叨说:“这么多,待会儿怎么带得回去呀。”
言渡语气凉凉:“我看你买的时候不是挺爽的。”
韩锦书:“……”
韩锦书干咳一声,音量低低嘀咕:“我也是看那个老婆婆辛苦。我们有能力,当然就要帮一帮需要帮助的人。”
言渡淡声说:“世上需要帮助的可怜人那么多,你帮不过来。”
韩锦书很固执己见:“能帮一个是一个。”
话音落地,言渡忽的一勾唇,轻笑出声,像是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一丁点儿都没变。”
韩锦书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这些东西怎么带回酒店,之后另说。”言渡道,“现在,你可能需要先关心一下我。”
“你?”问完,韩锦书顿时心一紧,“什么情况。你打架的时候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