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妈妈劝慰几句后,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便道:“夫人心善,一直记挂着六姑娘,可六姑娘却并不领情,这都三年了,竟一次晨昏定省也没...”
“胡妈妈!”
周氏厉声打断她。
胡妈妈是周氏的奶妈子,也是看着周氏长大的,周家家道中落后,她不放心周氏孤身入姜家的门,便拒绝另谋前程一道跟了来,二人虽说是主仆,但情意已胜似亲人。
胡妈妈是真的心疼周氏,心中早有不平,眼下既开了头,即便被周氏斥责还是继续道:“夫人,老奴知道不该妄论主子,可老奴心疼夫人啊,是,六姑娘身子弱折腾不得,免了请安便也没得说,可这些年夫人处处紧着六姑娘,但凡府里得了好东西,都是先送去银霜院让六姑娘先挑,不说望六姑娘感念夫人的疼惜,可六姑娘至今都未唤过夫人一声母亲啊。”
“说完了?”
周氏淡声道。
胡妈妈知她动了怒,不敢再多言,只低声嘟囔一句:“夫人毕竟是六姑娘的嫡母。”
周氏拢了拢衣袖,坐直身子郑重的看着胡妈妈,沉声道:“我知道胡妈妈是心疼我,但这样的话日后万不可再说了。”
胡妈妈又要开口,却被周氏打断:“胡妈妈莫不是忘了我当年是如何进的府。”
“贵妾,那也是妾。”
胡妈妈一滞,心头顿时涌上一股酸涩。
周家虽门户小,却也是书香门第,周老太爷可是举人出身,若非家道中落,姑娘怎会与人做妾。
“可姑娘现在是长史府正正经经的主母。”
听出胡妈妈语气中的哽咽,周氏垂目轻叹了声,放软声音道:“那也不能磨灭我曾经为妾的事实,妾室扶正本就要比明媒正娶低一头,更何况,先头的夫人是将门之后。”
“胡妈妈,即便周家没有没落,也远远够不着南城齐家。”周氏抬眸望向窗外,忆起那张明媚的笑颜,唇角轻轻弯了弯:“齐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齐家儿郎个个都是大盛的英雄,齐家的姑娘也灿若明珠。”
胡妈妈闻言大惊,慌忙朝四周看去,生怕这话叫人听了去。
“我的姑娘欸,这话是能说得的吗?”
齐家十年前被以通敌罪满门抄斩,如今谁敢说半个忠字就是逆臣贼子!
是要掉脑袋的啊!
“哼!”周氏面色一冷,微微抬起下巴,与平日里的温和端庄判若两人:“若没有齐家,大盛哪来如今的太平盛世,当年冗寇来犯占了边关三座城池,数万百姓沦为俘虏,冗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城百姓过着非人的日子,若非齐老将军带着几位少将军与齐家军将冗寇赶出大盛,夺回三座城池,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胡妈妈吓得直跺脚,想伸手去捂周氏的嘴又觉得不妥,急得原地打转。
“那一战,齐家死了三位少将军,只留一位体弱的老幺。”周氏似是没瞧见胡妈妈的惊惧,继续道:“打了胜仗京中倒很是欢腾,直呼陛下英明,真龙庇佑大盛,可齐家却是一片缟素,孤儿寡母凄惨可怜。”
“讽刺的是,后来齐老将军,齐家的孤儿寡母,齐五爷却死于通敌罪,呵,谁信呢,一道求情同罪的圣旨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么!”
“我的天老爷耶,姑娘您可闭嘴吧!”
胡妈妈吓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颤:“这是要砍头的啊!”
周氏冷笑了声,到底是没再继续说。
她进了姜家门才知主母是齐家的姑娘。
若是别家,她自不会这般上心,可齐家儿郎是大盛的英雄,夫人也善待于她,她又怎会轻待夫人的姑娘,且六姑娘还是齐家唯一留存于世的一条血脉,即便六姑娘不愿与她亲近,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至于唤她母亲...她自认担不起。
六姑娘自夫人走后便养在老太太身边,后来又去了鹤山,她从未尽过教养之责,又如何担得起一声母亲。
胡妈妈生怕周氏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赶紧岔开了话。
“夫人,要开宴了,可不能叫老太太等。”
周氏整理好情绪,出门时已同往常一般淑雅温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中秋日
姜滢简单的用了午饭,便吩咐青袅备笔墨。
青袅只道她如往常一样要抄佛经,手脚麻利的准备好后,又担忧的劝了句:“姑娘身子还未大好,抄一会子便午憩?”
姜滢轻点了点头,青袅便知她没听进去,无声轻叹后便要退至屏风外,姑娘抄佛经时不喜人近身伺候,以往这时她都是侯在屏风处的。
然这次姜滢却叫住了她:“你跟我刚好三年了。”
青袅一愣,随后便折身走至姜滢跟前,微微屈膝道:“是,奴婢是姑娘回府时买下的。”
姜滢嗯了声,徐步走到案后坐下,静静的看着青袅。
青袅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交叠在腹间的手稍稍带了力。
这些年姑娘不与府里亲近,待下人更是冷淡,偌大的银霜院唯她一人能近姑娘的身,但她心里清楚,这并非是姑娘全心信赖她,相反,姑娘心里从未将她当作自己人。
反倒是三年前姑娘一回来,就跑到姑娘跟前泣不成声的晚禾姑娘,在姑娘心中占有一定的分量。
她后来才知,晚禾姑娘是自小陪着姑娘长大的贴身丫头。
姑娘九岁去鹤山时,神医不让丫鬟跟着,晚禾姑娘便在老太太房里养着,只待姑娘回府再回银霜院。
可姑娘回府后却没要她,而是请老太太做主给她说了门亲事,去年将人嫁出去了。
旁人都道姑娘不念旧时主仆情,可她看的明白,姑娘在意晚禾姑娘,否则就不会暗地里为她精挑细选,最后定了先夫人那边的一位管事,还特地去求老太太,允晚禾姑娘从寿宁院出门子。
当时晚禾姑娘出门,抬了十来个大红箱笼,可是羡煞了府里一众丫鬟。
都道是老太太疼爱晚禾,却不知有一大半嫁妆都是姑娘偷偷添的。
再加上这些年姑娘对亲人的有意疏远,青袅心里也渐渐的有了猜测。
姑娘怕是在筹谋着什么,不愿牵连家中亲人。
而能让姑娘费尽心思筹谋的...
先夫人与大公子死的冤枉,这是众所周知的。
当年齐老将军寿宴,先夫人携大公子前往贺寿,恰在那时京中来了满门抄斩的旨意,先夫人与大公子本不在其中,却被误杀惨死当场,后来不过是补偿了些银子,斩了一个无名小卒,就算是对姜家的交代了。
以前她从还不敢往那处想,直到半月前,在姜家祖坟的那场大雨中,她隐约听到了报仇二字,也是那时她才明白姑娘心头仍记着那母兄惨死之仇。
所以她早早就想过,若姑娘一心报仇,那么她只有两个去处,一是与姑娘交心共进退,二是像晚禾姑娘一样离开。
不,她们不一样,晚禾姑娘出嫁是因为姑娘心疼她,不愿让她涉险。
而她若离开,只会是因为姑娘觉得她不堪用。
“我记得当年带你回府时,你说你双亲已不在世,更无亲人可依靠。”
姜滢盯着青袅看了许久,才轻声道。
青袅十指紧攥,声音却格外平稳:“回姑娘,确实如此。”
说罢她抿抿唇,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抬眸看向姜滢,语气坚定道:“奴婢双亲故去后,被堂亲占了房屋,后又要奴婢给人做妾,那家老爷已逾六十,奴婢自是不从,堂亲便将奴婢绑上了轿子,奴婢半路拼死逃出,眼看要被抓回去时,遇到了姑娘,否则奴婢怕是早已......”
“于奴婢而言,姑娘便是奴婢的恩人,也是奴婢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
姜滢对上青袅坚定的双眸,微微一愣,半晌后她才轻声道:“你猜到了什么?”
青袅闻言砰地便跪下,郑重道:“奴婢的名字是姑娘赐的,奴婢此生此世便都是姑娘的人,奴婢愿与姑娘共进退,不论刀山火海,奴婢愿为姑娘鞠躬尽瘁,不惧生死。”
姜滢静静的盯着以头贴地的青袅。
当初去牙行时她就是打算以培养心腹为目的挑人,只是没想到半路碰见了青袅。
彼时她双手被捆狼狈不堪,眼底却带着近似决绝的坚韧,她便是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她知道若不救她,她也不会被那群抓她的人带回去。
因为,她存了死志。
一个不怕死的人,适合留在她的身边。
于是就在那些人即将碰到青袅,在青袅满眼恨意决绝的往墙上撞时,她叫住了她。
她没有看错人。
青袅很快就适应了眼下的生活,她有着一颗玲珑心,甚至都不用她费心思□□,她便能举一反三,将银霜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但她将来要面临的并非只是平稳的银霜院,所以她有意无意的在青袅面前露出些端倪,好在,她没有让她失望。
她比她想象中的更合她心意。
姜滢轻轻勾了勾唇,声音更加柔和:“起来吧。”
青袅提到嗓子眼的心霎时平复了下来,她知道,姑娘这是留她的意思。
“谢姑娘。”
姜滢没再多说,抬手理了理面前的纸张,道:“研墨吧。”
青袅彻底放下了心,唇角微微上扬:“是。”
这是她第一次伺候姑娘笔墨,但早在进府不久,第一次见姑娘抄佛经时,她便已暗地里学了研墨。
她那时便想,总有一日要用得上的。
然而青袅的心并没有安稳太久,在她看到那纸张上落下的一个个名字时,她只觉心跳如雷,面上亦难掩惊慌。
姑娘并没有抄佛经,而是在罗列名单,名单之上的,全是皇家姓!
她强行按下心慌,尽量使自己的动作平稳些。
姜滢注意到她的动作,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惊慌是正常的,但她能尽量不表现出来,便是难得。
如此,将来遇着大场面,才能面不改色,临危不乱。
姜滢不开口解释,青袅也不问。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姜滢才停了笔。
青袅看着那一个比一个尊贵的名字,深深吸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动静,青袅忙敛住心神往外走去,不多时便返回,神情略显惊慌:“姑娘,前院传来消息,有官兵围府!”
姜滢手一顿,一滴墨落在了刚列好的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