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重,别,别杀我。别……”幸存的土匪呻吟着,喘息着,一点点支撑起上身。血肉模糊的脸上,淌满了痛苦的汗水与懊悔的眼泪。
毕竟对方也是中国人,张松龄不忍心看自家同胞在血泊中挣扎。将步枪交到左手上,伸出另外一张胳膊试图将他拉起。还没等他的手掌探到此人腋下,对方忽然向前踉跄了一步。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内,手中的短匕寒光四射。
“该死!”张松龄暗骂自己糊涂,丢下步枪,伸手去抓对方腕子。狡猾阴险的土匪岂肯丢掉唯一一个抓了人质逃生的机会?右腕一翻,短匕绕开张松龄的阻拦,再度刺向他的颈部动脉。张松龄后退半步,抬腿向此人的裆部踹去。对方侧身让开,短匕首第三次刺到张松龄咽喉前,近在咫尺。
“该死!”张松龄不得不迅速后退,躲开匕首的攻击范围。凶悍的土匪紧追不舍,刀刀直戳年青人的要害。张松龄仗着腿脚便利向后猛跳数步,拉开半米距离,右手朝腰间一探,拔出了压满子弹的盒子炮。
“饶命!”土匪僵在了前扑路上,手中的短匕无力的掉下。“好汉饶命,我家里……”
“乒!”一声脆响打断了无耻者的乞怜,但开枪的却不是张松龄。他惊愕地抬起头,看到三个彩色的身影疾驰而来,裙发飘飘,被风吹起数道流光。
是刚才被土匪追杀的那三名女子,走在正中间的那个明显地位稍高一些,开枪杀人的也是她。另外两个则是一对双胞胎姐妹,骑着同样的枣红色骏马,穿着一样的淡粉色蒙古袍,连发型和饰物也成双成对,令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
“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被张松龄盯得浑身难受,双胞胎姐妹当中靠右侧的一个竖起眼睛,厉声呵斥。
“荷叶,别使小性子!”还没等张松龄来得及尴尬,走在正中间的女子主动开口替他争辩,“看你两眼又不会少块肉?!今天如果不是两位壮士仗义出手,咱们三个,这会儿恐怕就得自己抹脖子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不容反驳的威严。双胞胎姐妹立刻收起了怒容,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用非常小的声音嘟囔:“人家只是不习惯被他这么盯着么?又没说不领他的情。况且刚才主要功劳也不该归他,那个高个子大哥才是……”
“好了!不说话,没人把你们两个当哑巴!”走在正中间的女子收起小巧的短枪,翻身下马,“乌旗叶特部左旗斯琴,见过壮士,多谢壮士的救命之恩!”
在马背上看不出来,当她走到近前,张松龄才意识到此女居然差不多跟自己一样高矮。心中不觉微微一愣,侧开了身体,抬手还了个军礼,“斯琴女士客气了。刚才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当不得一个‘谢’字!”
名叫斯琴的女子莞尔一笑,摇摇头,非常认真地补充,“对你们哥两个来说是举手之劳,对于我们姐妹三人,却是生和死的差别!救命之恩,说什么都属于多余。请两位壮士跟我到我家毡包中一坐。我乌旗叶特左旗有的是好酒好肉,恭请贵客品尝。”
“不了,不了!”根本没打算问赵天龙的意思,张松龄连连摆手,“我和赵大哥还有要紧事。改日吧,改日有空,一定到你的毡包中去喝酒。乌旗叶特左旗对不对,你叫斯琴,我记住了……”
忽然间,他觉得斯琴这个名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一般。本能地停住了正挂在嘴边的推辞话语。‘前贝子,后国公,不让须眉雄中雄!’乌旗叶特左旗,斯琴,莫非眼前这位就是威名赫赫的女郡主,乌旗叶特左旗的唯一继承人??正惊愕间,却听见对面的声音由温柔转向了急切,“是你?赵,赵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注1:顿河马与蒙古马的杂交品种。个头高大,体格健壮,耐力强,适合长途行军。短途冲刺中,奔跑速度也高于蒙古马。
第三章 风云 (五 下)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牵着五匹高头大马返回来的赵天龙瞪着古怪的大眼睛,脸上的惊诧表情要多假有多假,“在下姓赵的确不错,但在下却不记得曾经跟你打过交道!”
“你不认识我了?!”女郡主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愣愣地看着赵天龙,双目间隐约有萤光闪动,“我是斯琴啊!乌旗叶特右旗的斯琴,小时候跟着你学骑马的那个…….”
“我没教过人骑马,除了我这位表弟之外!”赵天龙端起一张死人脸,轻轻摇头。“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赶紧回家去吧,眼下兵荒马乱的,土匪比牛毛还多,女人家最好不要老往外边跑!”
说罢,不敢看对方眼睛里的失望,迅速将头扭向张松龄,“还不赶紧走!还等着人家以身相许是怎么的?!”
虽然前后两次恋爱都谈得稀里糊涂,张松龄勉强也算得上是一个过来人。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到赵天龙与这位名叫斯琴的蒙古郡主之间必然有问题。当即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两条腿刚刚踩上马镫,猛然间,又听有个凄厉的女声在背后喊道,“阿尔斯楞,你还要跟我装到什么时候?!我能认错你的人,还能认错你这双眼睛?!你的屁股蛋子上的牙印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有你左手背上的伤疤,谁还能烫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阿尔斯楞…….?”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般,赵天龙长长的出了口气,回转头,大声冷笑,“阿尔斯楞早就被烧死了吧!我记得当年是乌旗叶特右旗的额尔德穆图王爷亲自带人放的火。那火烧的啊,整个小黑山上,连只兔子都没跑出来!”
仿佛被当头狠狠打了一棍子般,斯琴的身体踉跄了几下,软软委顿于地,“我阿爸是对不起你,可他当年也是被人逼着才动的手!过后我阿爸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到你们,找到赵大叔和……”
“找到我们干什么?砍了脑袋去送给李守信邀功么?”赵天龙冷笑着打断,口中的话语宛若毒箭,“有劳你们父女惦记了!只可惜我不会再上当!”
“不是的,不是的!”斯琴跪在地上摆手,泪水如溪流般从瓷器般的面孔上淌过。“我和阿爸真的没想过害你们。不信你去问栓子,我阿爸很早以前就偷偷放掉了他。他现在…...”
“他现在活得好好的!”双胞胎小美女红着眼睛冲上前,一左一右,用力将斯琴往起拉,“不信你去喇嘛沟那边找他。这两年,斯琴姐为了找到你,到处求人帮忙。你不能这么没良心,一上来就没完没了诬陷她!”
“诬陷?!”赵天龙笑得愈发大声,在马背上伸出手指,凌空直戳斯琴的心脏所在,“你问问她自己,我有没有诬陷她?!当年她爹对我师傅是怎么说的,然后又是怎么做的?宝力德、诺墩他们,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
“我不知情!我真的不知情!”斯琴的身体如同秋天的芦苇一般,在赵天龙的目光中摇摇晃晃,“我阿爸一直很后悔,直到临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说要…….”
回应她的只是一阵慌乱的马蹄声,赵天龙狠狠地夹了一下黄骠马的小腹,逃也一般去了。张松龄向三名女子投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拉着其余几匹战马紧紧跟上。直到跑出五六里之外,耳畔还隐隐约约能听到风中送来的哭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赵天龙,也不知道后者跟斯琴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斯琴刚才哭泣的模样很无助,很可怜,而自己刚结识不到一天的这位赵大哥心肠又太狠了一些,狠得有些让人无法理喻。
“咱们换俄国大鼻子的马,他们的鞍子坐着更舒服!”一直沉默赶路的赵天龙突然开口,声音听起来又冷又硬,好像肚子里堆着一块万年寒冰。
“嗯!”张松龄答应着从雪青马的背上跳下,扯过一匹暗红色的牲口,抬脚踩上马镫。这匹有着俄国血统的战马比先前那匹高出了足足十厘米,水曲柳打造的马鞍又宽又厚,坐上去后,屁股处立刻传来一阵轻松的感觉,眼前的视野,也登时变宽了许多。
“往南!让雪花青和大黄在后边跟着,恢复体力!”赵天龙又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迅速拨转了马头。
这回,他没有如先前那样拼命赶路,而是刻意放缓了速度,以便雪花青和黄骠马不至于掉队。在缓慢奔跑中,刚刚缴获来的五匹混血马身上的优点立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步几乎都迈得四平八稳,每一步都和上一步保持着同样的节奏。“的的的,的的的的!”宛若跳舞一般,顺滑而又轻柔。
赵天龙象条标枪般戳坐在马背上,目光不断四下逡巡。两只耳朵也在无意间,轻轻地抖动,仿佛在欣赏马蹄击打地面的节奏,又好像在监听旷野里的其他声音。
张松龄也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除了微风卷过草尖的声音之外,听不出其他任何特别动静。二人就这样缓缓走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西边的太阳慢慢落向了草尖,才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河边停了下来。
“让牲口喝点儿水。咱们两个也把水袋装满!”赵天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又恢复了正常,还是跟上午时一样平和,沉稳。“这里不方便生火,咱俩先用肉干对付几口。等到入了夜,再给你弄顿像样的!”
“哎!”张松龄这个马贼行当的小菜鸟当然提不出任何异议。一边低声答应着,一边跳下混血战马,牵着缰绳朝河岸边走。他先前骑过的那匹雪花青非常嫉妒,轻轻了哼哼了几声,小跑着跟上前献媚。赵天龙的那匹黄骠马则猛然咆哮了起来,仰起前蹄,冲着主人刚刚骑过那匹混血马猛踹!
“行了,大黄,我只是想让你省点力气!”赵天龙被黄骠马的动作逗得哑然失笑,走过去,双手抱住它的脖子,“行了,别叫了。再叫,就把狼给招来了!”
“嗯哼哼……”黄骠马成功地抢回了主人的关注,示威般小声嘶鸣着,警告其他马匹不要试图跟自己争宠。赵天龙又轻轻在它的脖颈上拍打了几下,才让它彻底恢复了安静了。一双耳朵却始终关注着四周,仿佛空旷的原野里随时都会出现什么异常般。
异常却始终没有出现,当最后一抹阳光从草海上消失的时候,张松龄又骑着马跟在赵天龙的身后往北走。路还是原来的路,假如草地上先前留下的那些马蹄印记可以称做是路的话。人也还是原来的人,只是心情不再是原来的心情。
“其实,老一辈的错,不应该算在咱们这辈儿人头上!”一边在马鞍上摇摇晃晃,他一边试探着说道。老气横秋,仿佛自己真的经历过很多风雨一般。
“你一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呢,懂个屁!”赵天龙从马背上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呵斥。
“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似的!”张松龄撇着嘴反驳,“我只是不忍心看着某人心里头难受而已!”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老子都奔三十的人了,还要你这小屁孩来操心?!”赵天龙又恶狠狠骂了一句,心里终究发虚,不敢看张松龄的眼睛。
张松龄大声冷笑,看着赵天龙脖子上的汗毛撇嘴。赵天龙被笑得浑身不自在,回头迅速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有完没你?实在闲的蛋疼,就想想怎么提高枪法。别每次都专门朝着牲口下手,一匹这样的大洋马,能卖七八十块钱呢!“
“不是你先前跟我说的,随便开枪,打到就行么?!”张松龄冷笑着耸肩,“别岔话,白跑了好几十里冤枉路,我心里正烦着呢!你刚才都听见什么了?过了那条河,是不是就到了什么乌齐叶特右旗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