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刺目, 周寅站在湖边茸茸的芳草地上轻轻抬手遮在眼前。
她一人来此赏景,甚至连个丫鬟也没带, 与静谧的景色融为一体。
寂静被脚步声打破, 周寅遮着眼回头看去, 是在分金镜当值的小宫女怯生生地向她过来。她将手放下,路痴颇温和的笑容,等人开口。
“女郎可要划船游湖或是垂钓吗?”小宫女见她和气, 松一口气,话都能说顺溜了。在胜景处当值比不得在主子宫中,少见贵人, 但凡服侍总要加倍用心。她虽不知眼前女郎是何身份,但见其衣着举止, 便知是主子而非宫人。
“请不用麻烦,我只是随便走走。”周寅轻声细语,带着些颇害怕麻烦别人的不安。
“是。”小宫娥心中纳罕, 少见这样和气又客气的贵人, “我便在不远处当值, 您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
周寅受宠若惊地点头:“麻烦你了!”
小宫娥心情大好地退下,很为与这样一位和善的女郎说过话而感到愉悦。
周寅重新回过身去以手遮阳极目远眺。她无需垂钓, 向来愿者上钩。她感到肩头被拍, 像是还以为是方才的当值小宫女, 轻轻曼曼地回身, 语带盈盈笑意:“还有什么事吗?”
待抬起头时,她如水目光一滞,化作讶然:“王二郎君?”
王栩一身天青色常服未配大氅,在冰雪消融的晚冬未免显得单薄但风度十足。他面上同样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眉眼精致得宛如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好巧啊,周女郎,在这里遇到你。”王栩笑眯眯地看向周寅,笑容让人感到清爽无比。
“好巧。”周寅语声摇曳,目光澄明地望着他,想的却是愿者上钩。
王栩不用她迁就回头,自发走了两步同她并肩而立,颇熟稔地与她对话,仿佛二人是多年好友:“春晖堂明日便开了吧!”
周寅与他站得不远不近,有些紧张地点点头答:“是。”
似乎感到自己这样一问一答太僵硬,她想了想礼貌回问:“您已经散学了吗?”
“下午学六艺,闲来无事,我偷溜出来放放风。”说到这里他对周寅眨眨眼,少年气十足地与她玩笑,“你不会去夫子那里告我的状吧?”
周寅惊得眼睫颤颤,苦恼望他,摇摇头,又开口道:“偷溜不好。”她欲言又止,螓首轻抬。
王栩摸摸鼻子,显得略心虚,温声保证:“下次不会。”
周寅并不需要他保证什么,他学与不学与她无关,但在此时她却弯起眼睛对他笑笑,给予正面的情绪回应,像是很满意他如此听话。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认真看着他问:“对了,上次正月十五,你家中……怎么样?”
听她提及正月十五之事,王栩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冷意,再抬起眼时又是笑容和煦:“啊,别担心,没什么大碍!只是草草烧了我与大哥二人的房子,好在救火及时,未酿成什么大祸,只有一二人轻伤。”
周寅听闻有人轻伤,眼中顿时布满慈悲的怜悯。
王栩见她情绪不振,温柔出言:“放心,当时立刻叫郎中来瞧了,也赏了银钱作为补偿。”
周寅冲他浅浅笑,夸道:“郎君心善。”夸赞又不要钱,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对方的情绪价值,实在是很简单的工具。
王栩一笑:“比不得你。”
周寅一派天真,似是无意问道:“对了,是怎么会走水的,知道缘由后可要当心呀。”
王栩忽而一脸正经地看她,严肃得让她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他略停一停,方才开口:“说起正月十五,崔骜……”他像是不知怎么开口。
周寅眼睫低覆,听到崔骜的名字后,神色一瞬有些不自然。
王栩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没错过她面上神情,天青袖子下的手指紧紧握起。他装作没有看到,清了嗓道:“事后查明那把火是崔家家丁所放。”
周寅倒抽一口凉气,不可思议:“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家丁说他无意为之,非受人嘱咐。王家开罪不起崔骜,只好由着他将人暴打一顿权当出气,又收下他的赔礼。将此事按下。”他平静讲述,难得没有什么神色,“然而主谋是谁不言而喻,一个下人怎会有此胆量作乱。”
周寅犹豫着问道:“是崔骜?”
王栩凝重颔首,又做补充:“我并非无端猜测,他纵火之前便同我与大哥说过让我二人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若不信,也可问我大哥。”他此时一口一个大哥叫得颇为干脆,在与王雎独处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除非他刻意要恶心王雎。
周寅眉头微蹙,像在思索。
王栩神色放轻松了些道:“我同你提及此事并非要抹黑崔骜,甚重你信不信也无妨,只是想借由此事告诉你警惕他些。若他欺负你,你尽可同我道。”
周寅正儿八经地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又直率问道,嗓音绵软:“可他若真欺负我,王家都惹不起他,我与你说岂不是让你干着急?”
王栩一窒,很快想到完美答案:“王家无法得罪他,王栩可以。”
周寅左手遮阳,在掌心下略歪了头看他,像是没有听懂他这句保证是什么意思。
察觉到她用手挡太阳,他抬腿上前到她身前而后回身,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当中。
眼前一瞬清凉,周寅缓缓将手放下,微微讶异地看向王栩。
“还晒吗?”他咧嘴一笑,颇自得地问。
周寅下意识摇头,紧接着便忐忑不安地问道:“可这样你会不会太晒了?”
王栩挑眉:“不会,我正好穿得薄,太阳晒晒也暖和。”
周寅悄悄舒了口气,难得上下打量他一眼,慢吞吞地赞成:“是好薄,不冷吗?”她说着抬手,拽了拽自己毛茸茸的袖口,二人像不在同一个季节。
王栩夸张地搓搓胳膊,装模作样地嘶嘶两声:“好冷!”
周寅张大眼睛,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啊?那要怎么办?”
王栩盯着她看,沉默在二人之间回响。她依旧满脸关切,却又因为突如其来地沉默而有些怯怯。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逝,倏忽由瑟瑟发抖变作满面笑容:“逗你的,我没这么冷,只有一点冷。”
周寅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他笑罢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问:“你没生气吧?”
周寅后知后觉回答,慢条斯理:“干嘛生气?天冷,便多穿些。”语气永远温柔。
谁知王栩却摇头:“不成,稍微冷着也好保持清醒,更何况……”他刻意不说下文,吸引周寅的好奇心。
周寅侧目看他,温顺开口,一字一顿问道:“何况什么?”
“何况若穿得厚重,总难免臃肿,如此一来便不风流倜傥。”王栩噙了笑看她,实话实说。
“啊?”周寅惊讶不已地看向他,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无奈失语。
王栩点到为止,说起别的,略为迟疑:“对了,过年时我听说你表兄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周寅收起惊讶,神情黯然得水到渠成:“并没有好,是怪病呢,需要在家中长期闭门静养才是。”
王栩没想到触到她伤心事,当即道歉:“抱歉,我无意……不过我常在京中慕虎馆买药,与馆中那位知名的鹿神医算是相识,可以请他去为你表兄瞧瞧。”
周寅意味不明问道:“是吗?”
王栩一本正经:“正是。”
周寅凝眸拒绝:“多谢,只是家中已经请鹿神医来看过,鹿神医也束手无策。”
王栩一怔,接话:“若鹿神医没什么办法,其余郎中应当也无法了。”
周寅垂头丧气,瞧上去忧郁静美。
王栩忍不住出言开解:“担心也无用,不如将此事淡忘,说不定在不经意哪日便突然好了,到时候还是惊喜。”
周寅幽幽看他一眼,轻轻点头。答应虽答应,她却并未展颜。
见她愁眉不展,王栩温声说些开心的让她愉悦:“今年要热闹了。”
周寅轻飘飘看他,看上去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很捧场地开口:“什么热闹?”
王栩很喜欢她说话这个调调,尤其是在她问问题时尾音无意识上翘,有种招人而不自知的吸引力。
“过些日子天一暖和今圣寿诞,万国来朝,热不热闹?”王栩坏兮兮地挑眉问她。
“热闹。”周寅老实答道,实在看不出对此事有多期待,也无视他的丰富神情。
“到时候咱们也有幸到宴上去。”王栩笑道。
“嗯?”周寅疑惑。
“圣上向来包容,会叫宫中所有有身份的人参与其中。”王栩同她解释,“届时你我二人也可参加。”
周寅懵懂点头,看上去依旧提不起劲儿。
王栩也无法了,忽而灵机一动开口:“你颊上落了根睫毛。”并用手在自己脸上轻点为她指出位置。
周寅缓缓抬起手按他所指去碰那根落了的睫毛:“这里吗?”
“再向右些。”王栩爽朗地看着她笑道。
周寅手指向右挪了些,用目光示意他问。
“过了,向左一些。”他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说道。
周寅便将手指挪回了点,用手指蹭蹭脸颊:“这里?”
“不是。”王栩突然靠近她,像是忍无可忍,要自己伸手为她将睫毛抹去。
“你们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雄竞起来。
第102章
周寅不知是被王栩吓得还是被那突如其来一声吓得脚一软向后仰去。
王栩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 本想扶住她手臂好让她免于跌倒,却错判她后仰之势,一把握住她肩头。
她本就束得不牢固的长发因这乍落乍停一散而开, 满头青丝如落九天的银河一倾而下, 落他满臂。
叮当――
作绾发用的天水碧的玉簪自她头上滑落, 坠入积冰结霜的泥土之中。
周寅认命般闭上双眼,眼皮因害怕而轻颤, 似乎已经接受自己落入尘泥的命运。
王栩一阵恍惚, 纵然他是攻略者, 却也难免因眼前美轮美奂一幕心头大动。他手上是她裙衫的丝绸触感,心中柔情与惊艳交相涌动。
像是察觉到自己久未落地,周寅缓缓张开双眼, 眼睫忽闪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王栩正巧看入她眼中,只觉时光在此刻被冻结。她的眼像是幽深的湖,轻而易举让人深陷其中。
丝履与泥土摩擦的脚步声传来, 周寅率先回神,几乎是从王栩手上飞离, 退后数步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像还未反应过来簪子掉落,但觉头发不对劲,于是懵懂地伸手以指为梳, 手指自发顶滑落至发尾, 畅通无阻, 这才如为掩饰慌张般低头去寻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