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力量充斥着秦禾的四肢百骸,把她的身心填得满满当当,手指在临时搭成的青铜琴上重重一拨,力震山河。
秦禾沉声道:“重阜何崔嵬。”
百众尸傩仿佛接到指令,踏步翻身,整齐划一地踩着音律,右脚齐齐重踏地面,如重锤击鼓,在秦禾一语落定时高喊:“傩!傩!”
堪堪顶住了那只拍下的魔爪。
琴音浩荡陡急,是以一根弦丝牵动万马奔腾之势,踏在青铜鼎上,烟气弥漫,袅袅升腾,秦禾指尖发力,气沉丹田地念:“玄庐窜其间。”
弦音轰泄,如千军万马扫荡过境。
傩舞行云流水,抬腿振臂,广袖生风,在滚滚音浪中气势恢宏地翻腾挥舞,百众尸傩双足跺地,齐声震耳地喊:“傩!傩!傩!”
唐起和旁边几人站在尸傩背后,惊心动魄地看着高逾百丈的黑浪扑过来又挡回去,几番折腾,简直倒峡泻河,山呼海啸。
看着秦禾拨弦,率百傩驱邪逐疫,傀影师早已目瞪口呆,原来罗秀华所言非虚,只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才令众人一直难以置信,这回他却不得不信了:“她果然是古尸所生,常人谁会有这个能耐?”
居然能与这群千年疫鬼相抗衡。
南斗原本以为死定了,谁知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这番阵仗,何其有幸,奈何自己没文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个惊世骇俗的词语,只能惊叹一句:“牛/逼!”
以抒心头之震撼。
按理说,碰上这么凶残的疫鬼,他们这帮人肯定绝无活路的,但是秦禾却让南斗看到了一丝生机。
这抹生机一闪即逝,就见黑气狂袭,回山倒海,庞大的魔爪刺破层层阻隔,尖利的指甲钻刀一样,凿入为首几个尸傩的颅顶,自上而下地捅穿了整个身躯。
尸傩无知无觉,未发出半点声息,被黑气倾吞,俄顷,就蚕食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子都被腐蚀殆尽。
秦禾勾紧弦丝,明显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外力倾压下来,拉弦的手变得愈发吃力。
她抬了抬眼皮,远远望了一眼,听见罗秀华说:“你我本是一类。”
秦禾皱眉:“谁跟你是一类。”
她是人,有血有肉,怎么也不可能跟这团粘腻浓稠的怨煞气归为一类。
想把她往沟里带?少用鬼话忽悠人!
秦禾闭目,集中精力拨弦,口中默念符咒,那是刻在脑子里的一串咒文,生来便一字不差的记得,早已融进血脉。
秦禾默念之际,手腕上的符文亮起金光,顺着指尖递入琴弦,连字成串地爬满整座香炉,使整个青铜鼎被灵气充溢,秦禾再度拨弦,勾挑的弦乐注入了咒音。
咒音顺着升腾的烟雾扩散四溢,与百众尸傩手中的烟线相融相连,金色咒文爬满尸傩周身,印在他们洁白无瑕的衣袍上。
数万疫鬼被镇压千年,在地底不得超生,当然认得这些流动的咒文就是封印住地脉的祭文。
“你――”罗秀华盯着秦禾,简直深恶痛绝:“你这个孽障!”
到底谁才是孽障?
秦禾掀开眼皮,看见魔爪狠拍而来。
她一掌拍在香炉上,铜音荡出去,百傩旋身,爆出的金色符文筑起高墙。
当――
狂风怒号,飞砂转石,几乎要掀天揭地。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耳朵脑子里发麻,祭坛被碾碎,碎石迸溅,撞击在青铜鼎上。
又是“轰”的一声,震天骇地。
在场的众人几乎被这声动静震聋,除了嗡嗡之音,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身体发软,胃里翻涌,一时竟然站不住,当场跪下去两人。
南斗勉强撑住,哪怕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索性不捂了:“要了老命了。”
简直应了那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只不过这二位都不是什么神仙。
余声犹在,也震得秦禾双耳失聪,险些踉跄,因为符印渡在青铜鼎身,将所有的声音和功力无限放大。她撑了一把香炉,手指尖微微发颤,又像是这座青铜鼎在震颤,秦禾不确定,因为整条胳膊都麻了,一时间抬不起来。
乱石迸射,她略微偏了偏头,躲开了,在外人看来,她的状态还算游刃有余。
毕竟气势不能输。
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厉害了,八成是因为上次消化的那一棺祟灵,简直大补,才让她有能耐在这数万疫鬼面前耀武扬威,不然怕是早歇菜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吃不消,秦禾手麻了,好在还有死侍般的百傩挺一挺。
秦禾架子端的十足,反正得拿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说白了就是拼命,誓要跟这帮子鬼祟死磕。
待这波酸麻的痛感消减半分,秦禾扯出一把符纸和火柴棍,扬手一扔。
符纸却不是朝着罗秀华,而是甩向一侧掩埋骨殖的瘗坎。
嘭――
原本瘗坎的四周起了一圈火苗,符纸和火柴棍扔进去,仿佛往那簇火苗上浇了几桶汽油。
火势瞬间爆涨,绕祭台四周,点燃了翻涌的黑气。
罗秀华陷在火海中,暴跳如雷:“瘟火!”
黑气滚涌,在烈焰中挣扎出无数墨黑的人影。
这一幕让秦禾想起壁画中那场绝疫之祭,这些人生前死于火刑,死后,还要再被自己放一把符火。
数以万计的疫鬼借着罗秀华的嘴哀嚎嘶吼:“我们做错了什么?!”
罗秀华身后,是一团黑雾垒起的巨大鬼影,百丈之高,俯瞰秦禾与百众尸傩,怒不可遏地质问:“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我们只是生了一场病,就该被活活烧死吗?”鬼影伏低身,“我们死得好冤呐。”
有冤无处诉,含恨无处伸,才会成了散不去的怨灵疫鬼,可是:“哪怕变成鬼,向盈都不曾放过我们!她将我们囚困龙脊尸瘗,镇于傩神山下,封禁地脉之中,这也就罢了,你知道她选的这是什么位置吗?!”
秦禾盯着熊熊怨怒,心脏一抽,其实她刚才在看见瘟火的瞬间便猜到了,沉声说:“天劫、地刑之位。”
“是啊。”罗秀华双目中的愤懑不息,背后的黑影突然又爆涨几分,“向盈何其狠毒,将我们镇压龙脊之下,只要龙脉不断,我将永无宁日。千百年来,日日饱受天劫地刑之苦!”
魂埋天劫位,骨埋地刑位,二者对峙。
仿如身陷岩浆地狱,被瘟火焚烧。
数万个声音冲秦禾喊道:“我不甘心呐,我必须出去!我要杀了向盈,我要她不得好死!”
瘟火焚烧的煞气喷发,火雨漫天,被流转的符文兜住,但部分火雨却将符文烧出个窟窿,差点掉在傀影师头上。又是祸从天降,傀影师脑门儿上一撮头发刚被贴着头皮铲掉,此时特别像个滑稽的秃子。
生死攸关的档口,没人会在乎美丑,连平常爱跟他嘴贫的南斗都没笑话他半句。
大家重新恢复听觉之后,正好听见疫鬼齐声震耳的后半句。
心想,这帝后向氏躺在棺材里,可不就是不得好死吗?什么叫我要杀了向盈?这鬼东西在那瞎嚷嚷什么?
秦禾昂着下巴,心底生出几分不是滋味来,这滋味很不好受,也许叫作悲悯吧,但她却不能心慈手软,放疫鬼出去为祸人间。
秦禾默念咒文,拨动弦音,奏以挽歌,往火势中又叠了一层金色符文,顿时光芒大盛,将暴戾的黑气禁锢在内。
然后手指勾弦,符音延绵不绝,每一个金色字符都重如千钧,压着奔腾不息的黑潮,狠命往傩神山和地脉中摁。
秦禾冷声道:“地下无日月,帝后向盈早死一千多年了。”
“死了?”疫鬼被压制,仍在负隅顽抗,“死哪儿了?”
“那场绝疫之祭,你们化成疫鬼,帝后舍身为飨……”
秦禾话到一半,便遭到怒斥:“放屁!”
疫鬼仿佛这才回过味儿,被一圈圈瘟火与符文摁着头,身后的黑影一再矮顿:“难道你以为,那个舍身为飨的人是帝后向盈?”
秦禾一愣:“不是吗?”
疫鬼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坏事做绝,欺师灭祖,坑杀数十万疫区百姓,却挣了这么一个好名声吗?真是老天无眼啊!”说着声音沉下来,低缓得仿佛有些温柔了,就像在跟同盟唠家常,“小东西,你这么与我对着干,原来是站错了队啊。”
秦禾拨弦的手指一顿:“什么?”
“向盈与你不共戴天。”数万疫鬼更是对其恨之入骨,恨不能食肉寝皮,“她要苟且偷生,就要找个替死鬼,让你的母亲舍身为飨。”宅子里人多眼杂,许是被人看了去,紧跟着一道懿旨,连夜赶抄,夷三族。
这里头牵涉的弯弯绕绕甚是复杂,而且过了千年之久,早已死无对证,谁也说不太清原委:“你还当帝后向盈是什么好东西?可别认贼作母啊。”
旁边的南斗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卧槽,这反转。
唐起也被这席话弄得措手不及,何况当事人秦禾。
只是这一霎松懈,疫鬼陡然爆涨,戾气喷涌。刚才絮絮叨叨这么久,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把秦禾唬得一愣一愣后,一把撕开了符文铸就的屏障,黑气挟着火焰,如岩浆迸发,泄入百傩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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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黑气排山倒海的倾灌,百众尸傩被掀得人仰马翻。
唐起只冲出去几步,就见秦禾被一只巨大的魔爪提了起来,捏在手中。他自己则被着了火的黑气绞缠住,却并没感觉到火烧皮肉之苦。
瘟火乃天劫地刑之火,只烧死魂,对活人的伤害并不大。
但怨气肆掠,要将人生吞活剥。
耳旁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直到两个戴傩面的人被抽干,痉挛着断了气。
唐起咬紧牙关,知道黑气同样钻入了自己的耳鼻,他奋力挥舞手中的短棍,却被更加汹涌的黑气裹缚紧。
他转头去看秦禾,但被浓稠的黑气糊住了七窍,他听不见,看不到,更无法呼吸。
仿佛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能感觉到黑气疯狂地侵占身躯,用不了几秒,自己马上就会被抽干,和罗秀华一样,萎成一具烘干的枯骨。
秦禾被魔爪攥得无法动弹,飓风般卷出去,被高高架在深渊沟堑之上,魔爪稍一用力,就听见骨头嘣脆的声响,秦禾疼得闷哼出声,眉头蹙紧,脑子里尽是咒文,手腕上的金色祭文一刻不停的往外泄,像一条条连片成串的锁链,攀附在魔爪指尖。
疫鬼低吼一句,像碾一只蚂蚁:“死到临头……”
话到一半,祭文却像强酸般熔化了魔爪的指腹,秦禾顿时觉得身上一松,总算得以喘口气,这把骨头差点给她攥碎了。
疫鬼冷嗤,源源不绝的黑气重塑魔爪:“不过是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