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略一回忆便想起来。
“你是……柳公公?”
柳公公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年轻黄门便撩起衣袍利落跪了下来。
他本就大病初愈,整个人还带着苍白的病弱,这么卑微地跪在沈轻稚面前,更显得怜若。
沈轻稚看着他那张俊俏容颜,倒也明白为何贵太妃对他如此执着。
满长信宫里也再挑不出这么俊俏的黄门来了。
沈轻稚正在出神,匍匐在地的柳素衣就利落地给她行了大礼:“娘娘救命之恩,小柳子没齿难忘,没有娘娘,就没有小柳子这现在。”
“好了好了,”沈轻稚温和一笑,让戚小秋赶紧把他扶起来,然后才温言道,“怎么今日是你来侍膳?本宫已经同陛下商议过了,把你调去乾元宫伺候陛下,你放心便是了。”
柳素衣听到陛下两个字,缓缓低下头,然后才道:“小的谢娘娘,谢陛下宽仁,小的已经被调入乾元宫,专侍奉陛下用膳,如今已经是大黄门了,小的能有今日,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宽容。”
沈轻稚这才明白,他为何跟来了行宫。
“这就好,陛下待下宽和,只要你忠心不二,勤勉努力,就一定能步步高升,待到哪日当上中监,且莫要忘了本宫的红封。”
沈轻稚见他有些胆怯,便玩笑了一句。
柳素衣仓皇抬起头,那双小鹿般的眸子飞快看了一眼沈轻稚的温柔面容,然后就仿佛被惊吓到般,飞快低下了头。
“小的谨记在心。”
叙旧的话说完,柳素衣便忙对沈轻稚行礼:“娘娘,这道荞麦面是陛下赏的,陛下早晨起来吃着觉得好,便惦记着娘娘,叮嘱小的给娘娘送来。”
皇帝表示看中的心思其实很简单,一是给位份,二是给东西,左不过荣华富贵四个字。
但是若想表现得亲近和爱重,就要在日常的琐碎事里。就比如这一日三餐,能让陛下日日都惦记着吃没吃好,喜不喜欢,才是真本事。
显然,宫里有这真本事的只有太后和宁嫔娘娘两人。
一个是悉心养育陛下长大的母亲,一个则是陛下惦记在心里的宠妃,故而才有这日日都有的赏菜。
沈轻稚看着手里这碗热腾腾的荞麦面,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越发温柔美丽。
沈轻稚笑弯了眼睛:“陛下真好,那臣妾就多谢陛下了。”
在她对面,柳素衣垂眸静立,眼眸只盯着崭新的鞋面,不言不语。
他在想什么无人能知,他自己似也不懂。
第69章
沈轻稚心满意足用过了早膳, 然后便在自己的小花园里散步。
芙蓉园虽然以芙蓉为名, 可也有其他的花朵搭配其间,除了芙蓉,还有秋日时节经常会盛开的丁香、秋海棠、菊花、晚香玉、紫茉莉等,这些花姿态各异, 颜色不同, 一大团簇拥在一起,仿若人间盛世。
沈轻稚徜徉花海间, 嗅着花香, 看着百花,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自己都成了花中仙子,灵动可爱。
待她一路从前园绕到后院,沈轻稚便看到了一棵昨日没注意的桂花树丛。
这是一丛四季桂,花朵呈漂亮的乳黄色, 凑近一闻,才能闻到幽幽静静的桂花香。
四季桂因着四季盛开, 故而香味减淡, 但花叶却美丽,别有一番风味。
丹桂飘香,才是一年秋日好。
沈轻稚很喜欢桂花, 便同戚小秋道:“回头得了空,瞧瞧这东安行宫里可有大花丹桂, 这种桂花香味极浓,用来做桂花糖最是得宜,咱们做上几罐带回宫去,能吃许久。”
戚小秋便应下:“是。”
园子逛完了, 沈轻稚就出了芙蓉园,一路领略行宫各处宫室的景致,一路仔细看行宫里的花草树木。
出来游玩的日子特别开心,沈轻稚觉得自己一整日都没做什么正事,一晃神一日就过去了。
次日清晨,沈轻稚又得了萧成煜的赏菜。
还是柳素衣送来的,是一整碟赤豆驴打滚,这点心盛京也曾流行过,宫里的御厨也经常做,但确实是奉天当地的特产。
沈轻稚笑着谢过柳素衣,柳素衣这一回未多言,只是低下头行了礼,匆匆便退了下去。
铜果就说:“这小柳公公性子也太腼腆了,侍膳黄门可得能说会道才行。”
银铃就拍了她一下,道:“要你操心别人前程。”
“这不是因他是娘娘救下来的,”铜果小声嘀咕,“旁人什么前程跟咱们有何干系?我这不是想着他要是以后前程好,于娘娘有利。”
铜果满心都是为了沈轻稚,沈轻稚自己心里也明白,故而没有去说她这话说得太过势力,只道:“好了,用饭吧。”
东安围场的驴打滚跟盛京的不同,个头略有些大,糕体软软黏黏的,根本不成形状。
但好吃是真的好吃,外面那一层熟豆粉又香又细腻,配上软糯的米糕和里面带着红豆颗粒的红豆沙,别提多好吃了。若非此刻是清早,沈轻稚怕积食不消化,否则她一整个都能吃下去。
用过了早食,沈轻稚照例出去游玩。
昨日大概所有人都在歇着,没怎么出门,沈轻稚一路都没碰到熟人,今日倒是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李巧儿。
李巧儿往常都是跟纪黎黎在一起的,她们两人在东安围场也是一起住在听鹂馆的,沈轻稚没想到她会自己出来逛园子,没叫纪黎黎。
李巧儿一眼就看到了沈轻稚,她忙上了前来,笑着对沈轻稚行礼:“宁嫔娘娘大安。”
沈轻稚淡淡看了看她,脸上也端着恰到好处的笑。
她不去看她身上的那块奇怪的玉佩,只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纪淑女呢?”
李巧儿乖顺陪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娘娘,黎黎有些晕车,这一路都不是太安稳,昨日睡了一日,好不容易养好精神,妾便让她再养一日,故而没有唤她一起出来。”
沈轻稚叹了口气:“也是她身子不好,这一回在东安围场好好养养,也学一学骑马围猎,等到身子康健了,下回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这话听起来动听极了。
李巧儿只是温和一笑,说:“娘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沈轻稚脚步微顿,笑着问她:“怎么一样了?”
李巧儿想了想,这才道:“娘娘从以前就很乐观,什么事都难不倒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您都不卑不亢的,自己心里无愧,您就不害怕。”
“几年前在浣衣局时是这样,后来在望月宫也是这样,”李巧儿脸上笑容收了起来,显得有些哀伤,“娘娘得陛下宠爱,陛下去哪里都会带着娘娘,妾同黎黎又哪里有这般运道,明年说不得就来不了了。”
其实以萧成煜的个性,他很怕麻烦,来东安围场只带沈轻稚是最好的,但萧成煜又知道这偌大的行宫不能总是一潭死水,总得有点人气,故而才带了这么多妃嫔,甚至还把太妃和小公主也带来了。
就为了让行宫热闹起来。
这种热闹,是人丁兴旺的繁荣,是一眼能看到的期盼。
萧成煜不耐烦,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只顾着自己。
他很懂得身处皇家,作为皇帝要如何行事,百姓想看什么,就表现给他们看。
这些沈轻稚心里明白,却也没必要同李巧儿等人说,她只是安慰她:“你好好侍奉陛下,以后还是有升位的机会的。”
李巧儿低下头,却也只轻轻叹了口气。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快便换了个话题:“你们住得如何?后日陛下要去东安围场行猎,你们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提前跟丝柳姑姑打好招呼,丝柳姑姑会给准备的。”
萧成煜到了东安围场之后,前面的两三日都用来接见朝臣了,他接见的除了几位奉天等地的父母官,其余便都是此处驻扎的大营将领。
奉天大营跟九门大营一起拱卫京师,保卫皇帝安全,此处的左都督是他当太子时先帝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名叫李敢,是个武艺高超的军事奇才。
李敢今年不过才二十八,他五年前高中武状元,此后一直在萧成煜身边做东宫指挥使,去岁才调入奉天大营。
只不过因其年轻,前些年官位并不算很高,但他名声很响,人也聪明会经营,故而他调至奉天大营之后倒是在这里扎下了根,在萧成煜继承大统之后,直接提拔他成为奉天大营左都督。
他手里捏了两万兵马,已经成了新锐将领,只不过这一次萧成煜过来东安围场并没有大张旗鼓调兵,没有挪动奉天大营,他身边的禁卫是金吾卫和锦衣卫。
金吾卫和锦衣卫的指挥使这几日虽称不上是频繁觐见,却好歹比那些从盛京跟来的文臣们强,他们能见到萧成煜的面。
于是这几日,外宫的氛围明显紧绷起来。
住在内宫的众人自是亦无所觉,尤其是宫妃们,她们是过来散心的,根本不知朝政大事。
沈轻稚虽然知道,但她不会同旁人说,今日碰到李巧儿,也不过是提点她一番,让她后日去围猎时不至于什么都没准备。
这个提点,很是耐人寻味了。
李巧儿眨眨眼睛,她心中微动,却并未再此事盘桓。
围猎的事众人皆知,李巧儿自然不例外,不过她也说:“谢娘娘关心,妾不会骑马,更不敢围猎,到时就在帐篷里吃些烤肉,就觉得挺好了。”
沈轻稚点点头,笑着问:“你不会骑马吗?大楚北地,尤其是盛京附近有许多马场,会骑马的女孩是很多的。”
她漫不经心道:“你是哪里人?”
李巧儿微微一顿,也笑着说:“娘娘,妾是京郊南雨花淀人士,同娘娘算是同乡,不过妾没什么福气,所住的村子离娘娘那边不算太近,同娘娘在少时没什么缘分。”
沈轻稚便笑了起来:“哎呀,咱们两个还是同乡呢,你怎么不早说?这是好事的。”
李巧儿腼腆一笑:“原来没机会说,现在觉得不太好说了。”
“难怪你之前说过荣恩堂的事,也是我愚钝没听出你的意思,这会儿倒是把话说开了。”
沈轻稚笑眯眯道:“我少时还去过马场里做工,你可知道张员外家的马场?他们家的马儿很漂亮,都是一色的矮脚马,我那会儿就很喜欢,总想着我也有一匹就好了。”
沈轻稚摸着路边摇曳的花草,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过是个孤儿,哪里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马儿?你呢?你家里又是什么情形?”
之前李巧儿跟其他几个小主一起过来拜见她时,说了几句话,沈轻稚便让钱三喜查了查她的身世。
但宫女的身世其实不太好查,这宫里的宫女太多了,几百人之众,沈轻稚当时只知道她的籍贯写着雨花淀李村,父母健在,上有两个哥哥,其余便不知了。
今日这一番试探,多是因那块玉佩。
沈轻稚也不怕她怀疑自己,她若是疑神疑鬼便更好了,她若是心里有鬼,就会主动出手,到时候就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了。
从马儿直接说到了李巧儿的家中,李巧儿面色不变,只是显得有些落寞。
她停住了脚步,微侧过身去,仿佛是在看花坛里的紫茉莉。
沈轻稚就听到她淡淡开口:“娘娘,妾虽有父母,却也跟没有没什么不同,妾上有父母,也有两个哥哥,家中又有十几亩田地,按理说日子应当好过,可是……可是我这个长相,闹得家宅不宁,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沈轻稚不去看她面容,也只是看着那一丛紫茉莉,安静听她讲述。
李巧儿苦笑道:“我少时就生了这样的异域面容,可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京郊人,祖上几辈都没离开过雨花淀,偏我同家里人只能生得不同,我父亲……难免有些怀疑。”
“但农家人家家户户都住在一起,又欺负我们那个小村子,一共才三四十户人家,整个村子里就没有一个长成我这样的,男女都没有。”
“故而我父亲即便怀疑,也没怎么表现出来,只不过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两个哥哥也从不同我说话。”
“而我母亲……若非我这个相貌,她的生活应当很平顺,不会被父亲猜忌,所以……所以她也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