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儿,娴儿,你在哪?”
彼时王娴带着乳娘与两名女婢躲在内寝的浴室,嬷嬷苦劝她去寻宁晏求庇护,王娴宁死不肯,她目色冷淡坐在浴室的长几,任由外头风起火涌,她自岿然不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今日真的死了,我也无憾。”
嬷嬷等人哭声不止,王娴劝她们离开,她们又岂会扔下主子不管?
婢子去里面取来被褥裹着王娴,相互依偎着张望夜空,时不时有火苗从后院窜起,眼见火光逼近,大家低泣不止,王娴看着惊恐交加的女婢们,斥道,“你们走吧,我一个人躲在这里,若真烧起来了我便躲出去,我会保护好自己....”
女婢抱在一处哭着摇头,嬷嬷却是心若死灰喃喃低语,“也不见姑爷来寻您...”
这才是真正令人绝望之处。
阖府的人都往长房赶,无人在意王娴的死活。
屋子里忽然静如死寂。
王娴面上倒无明显的失落,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她清冷的容,她垂下眸来,“是我辜负他在先,我不怪他...”
她这一刻心里忽然空空的,空若无物,无喜亦无悲,那曾经动过的心,也在那一日将药包送出时,随之烟消云散。
反倒这时脑海浮现的是新婚那日的燕璟,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身火红的喜服一马当先奔到王家,迎亲队伍还没跟上,他倒是一人跳下马迫不及待敲响王家大门。
王家人没听得锁啦声响,一时不察,将门给打开,却见这个新郎官双手撑开一丝缝,二话不说跳了进来,惹得满院贺客捧腹大笑,可是王家人不甘心,继续将门给掩上,外头被燕璟请来接亲的几位少爷踵迹而来,笑道,
“新郎官都进去了,你们又何必挣扎?”
里面的王家少爷捉着燕璟一顿打,往外头喊道,
“你们若不过关斩将,燕三少爷便给我们王家当上门女婿!”
她当时听着下人禀报,只觉得这燕璟太不像话,如今回想,倒是别有趣味,那一贯冷淡的唇角罕见勾出一抹温煦的笑。
就在这时,一道吼声撕裂夜风传来,
“娴儿,娴儿你在哪里?”
王娴心神一震,猛地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往窗外方向张望。
女婢们高兴地跳起来,破涕为笑,一个个迎了出去,“少爷,少夫人在这里...”
一行人从浴室出来堂屋,只见火光中,燕璟一身玄袍无所畏惧地纵身而来,“娴儿!”
一枚火球追着燕璟的背影砸在院中,燕璟在火起那一瞬冲进屋子,一眼看到怔怔立在堂屋内的妻子,他气得冲过去,一把拽着她的手快步往后院方向走,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
王娴拗不过男人的力气,被迫跟着他从浴室的甬道出了院子,
“你来作甚?”
燕璟听得这话,顿住脚步,立在后院当中扭头看她,气笑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不能来?”
王娴将脸一别,寒声道,“你不是有个娇柔的小妾么?我死了,你们正好双宿双飞!”
燕璟听得妻子吃味,一手拉着她,一手叉腰整暇打量她,“不是不在乎吗?”
王娴一阵气结,用力要甩开他,燕璟力气大,牢牢钳住她手腕,顺带搂住她腰,王娴被迫往他怀里一撞,气得面色胀红,“你放开我!”
燕璟将她带入怀里,眸色霎时柔和下来,哑声道,“傻姑娘,那是我与母亲故意演的一出戏,你放心,我没碰她....”当初燕璟颓丧地冲去容山堂寻徐氏讨主意,徐氏给他出了个点子,使了一招激将法,逼着王娴认清自己心意。
王娴怔了下,身上绷紧的那根弦倏忽一松,眼眶的泪色不再掩饰,涤涤落了下来。
一束火光冲天,燕璟二话不说将王娴给扛起,“走,去长房!”
婢子们跟着他绕出角门,沿着长廊往长房方向奔。
王娴直到人被抗出老远,才意识到丈夫做了什么,气得锤他的后背,“你放我下来,我又不是没脚,我自己会走!”
燕璟才不管她,乐呵呵抱着媳妇奔来了书房,将王娴往厢房内一扔,年轻的男人看着那一阵阵冲天的火光,眼底忽然闪现一抹狠色,他将裤腿一绑,阴戾道,“二哥,照顾好家里女人,弟弟我这就去杀了这帮混账!”
王娴扒在窗口,看着丈夫利索跳上墙头,拔剑朝前院飞驰而去,眼中泪花闪落,他虽是懒散,却不是软骨头,家里有人撑着时,他可以躲懒,无人撑着,他便会义无反顾杀出去。燕瑀见他冲出去,也跟着把牙一咬,“我也去!”
褚氏想要拉他,最终又坐了下来,燕瓒也不是畏惧的人,打算起身,徐氏瞧出他的心思,安抚道,“其他人都在外头扛着,不缺你一个,相反,你大嫂累了,你去院子里调度。”燕瓒应声出了门。
熙熙总算等到娘亲来,笑嘻嘻扑过去抱住王娴的裤腿,“娘!”嗓音清脆又娇软。
王娴蹲下来含着泪将女儿抱起,回眸过来,对上众人失笑的眼神,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来,抱着熙熙坐在了葛氏身旁。
不一会云卓传来消息,三老爷带着三房的两位少爷回来了,余氏和葛氏彻底松下一口气。
宁晏疲惫地靠在软枕,迷茫地望着黄烟弥漫的天色,他们的丈夫都回来了,她的男人呢,他在哪里?安虞否?
第99章
火光渐渐消退,厮杀声也越来越远。
荣嬷嬷安排厨娘给各位主子备了一碗燕窝粥,带着如霜和如月挨个端过来,因着人多,各自分量便有些少,一家人经历过风雨,原先计较那份心思也没了,相互谦让,二房老太太褚氏和三房老太太葛氏推脱自己不饿,让给晚辈吃。
宁晏被分了满满一碗,她这会儿着实饿得紧,也不推拒,便小口舀着吃了。
子时一过,云旭过来通报,说是一百多名孽徒全部伏法,各房院子里也都排查过,让主子们放心回去,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临走时个个眼眶酸楚,望着宁晏更是百感交集,纷纷道谢。
宁晏立在廊庑,目送最后一人离去,眼底的疲惫慢慢溢上来,她与燕家这大家子人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不可能过分亲热,也没必要刻意生疏,若就这样相安无事过日子,也未尝不好。
回到内室,宁晏躺下时看着黝黑的窗外,脑海浑浑噩噩,天还没亮,这一夜还没过去。
太原城门下,燕翎自将士们登上城墙后,便把战事交给两位统兵的将领,快马疾驰回京,赶到京城脚下时,子时刚过,正是天色最幽黯的时候,京城四处硝烟乍起,宛若一座人间炼狱,他神色一惊,拿着通关令牌入了西城门,直奔戚无忌所在的西城兵马司。
到了兵马司门口,瞥见羽林卫和金吾卫的士兵来回穿梭,他脸色彻底沉下来,抓住一人询问道,“无忌呢?”
那人对上燕翎锋刃般的目光,吓得脖子一缩,支支吾吾指着皇城方向,“驸马爷正在东华门下。”
燕翎一听便知皇城出事了,带着十名暗卫飞速绕过官署区,来到东华门下,远远的,瞧见戚无忌一行十来人举着火把停在东华门下,火光逼亮城墙,那巍峨高耸的宫墙内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不同寻常。
马蹄声响,燕翎一马当先跃至戚无忌跟前,快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调动了金吾卫与羽林卫。”
戚无忌迎着燕翎冷厉的神色,叹道,“今日傍晚,黄连教的教徒分散在京城各处,四下作乱,他们攻击遍布在阖城的重臣府邸,燕家和戚家首当其冲。”
“不仅如此,他们悄无声息给五城兵马司的井水下毒,导致兵马司的人援救不及,我欲进宫请见陛下,但宫门紧闭,陛下久久没有回信,我无奈之下,只得请驻守在东西两门的羽林卫和金吾卫助阵。”
燕翎勒紧马缰,目色幽幽,“你可知调动金吾卫与羽林卫是什么后果?这是霍贵妃调虎离山之计,她先利用霍伯庸将悍将调离京城,又借着黄连教作乱,出动金吾卫和羽林卫,皇城空虚,陛下和东宫及太后娘娘皆有危险。”
戚无忌神色不变,“我何尝不知,但南军是出征之军,没有陛下与内阁的圣旨,谁敢携兵入城?回头扔一个造反的名头给你和我,怎么办?”
“你也放心,我只调动金吾卫与羽林卫各一半的兵力,余下依然留守皇城宫门外,淳安去了一趟锦衣卫,让都指挥使荀遇稽查乱徒,京城局面已控制,但皇城内依然没有动静。”
能勾结黄连教作乱,这个霍贵妃也真是狠。
燕翎闭了闭眼,吐了一口浊气,任由夜风拂去面庞的热浪,语气缓下来,“三皇子呢,看住了吗?”
戚无忌道,“我已按照你的吩咐,里三层和外三层看得紧,连地沟都有人守着,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燕翎一日一夜没有歇着,脸色十分疲惫,“你进去看过吗?三皇子人还在?”
燕翎离京时,防了一手,只要把三皇子看好,就捏到了霍贵妃的七寸。
戚无忌当然知道三皇子的重要性,他说出一个令燕翎差点动粗口的消息,
“你回来得正好,这件事正要请你拿主意,三皇子极为狡猾,早早地把你的岳父宁一鹤先生扣押在王府,我进去时,他们二人正在吟诗作画,而你岳父想必压根不知外面的情形。”
燕翎这会儿真的给气笑了。
他再怎么厌恶宁一鹤,那毕竟是宁晏的亲生父亲,他千算万算,还真是将宁一鹤给忘了。
二人沉默一阵,同时望向矗立如山的宫墙,零星的灯盏点缀着夜色里,几名士兵纹丝不动站在墙垛上,燕翎吩咐一名暗卫,“拿着我的名帖去夹道,就说我有紧急公务求见陛下。”
大晋规矩,宫门关闭后,唯有东华门外有一个夹道,专给兵部呈递紧急军报,但流程是,兵报从这里递入皇城,由宫人或侍卫送至奉天殿,等奉天殿来了消息,朝臣才能入宫。
即便是燕翎,也不能随意出入宫城。
暗卫按照他的指示,递了一道加急折子进去,等待的过程中,燕翎问戚无忌,“你试过,今夜奉天殿没有消息递出来?”
戚无忌神色忧愁,“试过了,我让人打官署区角门递消息,说是吴公公派人传话,陛下着了些风寒,有事明日禀报。后来京城起火,我去见程首辅,首辅携了五名朝官一道请见,人是进去了,但至今还没出来。”
“这太不寻常了....”燕翎摇着头,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论理来说,霍家造反,舅舅必生警惕,我临走时,也提醒舅舅,奉天殿的守卫不能松懈,他老人家答应了。”
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他们贸然行动便是逼宫。
燕翎寻思片刻,当机立断道,“不能任由霍贵妃牵着鼻子走,皇宫的事交给你,我去三皇子府。”
戚无忌看了他一眼,猜到他的心思,压低声音道,“拿下三皇子后,你打算怎么办?宫内情形还不明朗,燕翎,你得为自己留后路,若里面什么事都没有,你今夜此举便是造反。”
燕翎扭头望他,眼底闪过一丝刀锋般的暗芒,“无忌,这黄连教能是霍贵妃手中的利剑,又何尝不是我手中之刃,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手尾让人攻讦我。”
戚无忌闻声一叹,只掉转马头,拦住他,“你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这件事由我来办。”
那宁一鹤怎么着都是燕翎的岳父,燕翎去必定备受掣肘。
燕翎自然明白这位挚友的意思,他摇着头,目光沉稳又坚毅,“你放心,我自有谋算。”
霍贵妃料定了朝臣不敢轻举妄动,他偏不如她的意。今夜是霍贵妃的机会,何尝又不是他的机会。
东华门往东走一里便是东安门,十王府就在东安门外,燕翎几乎只用一盏茶功夫,便抵达三皇子府后面的暗巷,他早就安排了暗桩在此处蹲守三皇子府。但他没料到的是,待他翻下墙根,却见暗巷拐角的角落里,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宁晏打了个小盹,又被如霜给叫了起来,从云旭口中得知,她父亲宁一鹤被三皇子扣押在王府,她睡不着觉,便悄悄拖着云旭将她带来此处,她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她不能让宁一鹤拖燕翎后腿。
寒霜满地,凝重无声在夜色里铺开。
夫妇二人两两相望,一时谁也没开口。
借着零星的火光,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她满头乌发用一碧玉簪子给挽起,身上套着一件玄色的大氅,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嵌在白皙的面颊,坚韧又沉静。
燕翎上前将她拥在怀里,用滚烫的胸膛去暖她冰凉的身子,“不怕,有我...”
宁晏贴着他胸口,寻到一丝知觉,“你打算怎么办?”
燕翎双眸眯起,寒芒闪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晏听得这话,从他怀里直起身,仰望他,“我正有此意,我来时已让云旭将教徒的衣裳给扒下,捎了来。”
燕翎眼底闪过一道异光,他的妻子永远都是这般聪慧果敢。
在这样争分夺秒的关头,他们竟然能默契地达到彼此的内心。
燕翎打了一道暗语,将戚无忌布在府外的自己人给撤掉,余下便是皇帝下令驻守王府的官兵,这一部分官兵只有五十来人,不足为虑。
片刻,二十来名暗卫换上黄连教教徒的衣裳,脸上涂上几道炭纹,装扮得不伦不类,无声跃入三皇子府内。
而后,燕翎将缴获的一架轻弩递给宁晏,单手将宁晏抱在怀里,带着她纵上墙头,跳上屋檐,沿着暗处往书房方向行去,宁晏一手抱弩,一手攀住他肩头,看着他坚毅秀挺的俊脸,心潮涌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他并肩作战,恍惚觉得,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王府书房内,西洋钟摆发出咚咚声响,时辰指向丑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