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又想起先前五陵年少的话题,不免又笑作一团,宁晏又问起公主府建的如何了,淳安公主说的头头是道,片刻,皇后派人召宁晏去坤宁宫,淳安公主随她一道过去,皇后受皇帝所托,给了宁晏十分丰厚的赏赐。
江南织造局进贡的各色丝绸十匹,一斛金三色南珠,大约有拇指盖那般大,一对碧玉童子观音,一对金镶玉的镯子,一套包含钗步摇华胜,簪子耳珰耳坠等十来样点翠首饰,算是十分贵重了。
淳安公主亲自送她到东华门,宁晏上了燕府的马车回了府,到了府门口,许管家迎了上来,又瞥见宫人奉来赏赐,睁大了眼,这少夫人进一趟宫莫不是搬空皇宫了吧,这前前后后都几轮了,心里纳罕着,面上恭恭敬敬接过宫人赏赐,又悄悄塞了银子给为首的内侍,道了谢,客气将人送走。
许管家这厢安排几名小厮帮着宁晏将东西送回明熙堂,宁晏累了一日,头昏脑涨,将大氅递给小婢子,进入东次间,径直往罗汉床上倒了去。
如霜打了一盆水,如月提了一壶茶,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二人将宁晏从薄毯里挖了出来,先伺候着她净面净手,又褪去她发髻上繁重的发饰,
“姑娘,今日可是得了什么好彩头,宫里赏赐一波一波的。”如月笑嘻嘻地扶着昏昏欲睡的她,将她身后搁了引枕,方将她放下去,宁晏一张小脸陷在软巾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回头与你们说,”她懒洋洋的没睁眼,“今日府上还好吧...”
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怪怪的,没有往日热闹。
如霜道,“不好。”
宁晏吓了一跳,立即睁开眼,困意顿失,“发生什么事了?”
如霜又搀着她坐好,“今日国公爷在宫里喝了酒回来,不知是何故便着人翻库房说要寻一样铜座的长信宫灯,约莫着是哪位友人做寿提及此物,这一查还得了,偏生此物被邵管家拿到外面当了银子,国公爷喝了些酒,雷霆震怒,当即下令查账,”
“说什么年初账上还有五万两,年底怎么到了典当古董的份上了,说他老人家也晓得账目吃紧,却也没料到这么紧,怀疑底下有人作祟,这会儿陈管家带着人在账房寸步不离,紧急查账,可把二少奶奶与几位大管事给吓坏了,此刻想必均是热锅蚂蚁,想法子脱身吧。”
宁晏断没料到出了这档子事,意外之余,又在预料当中,愣坐了半晌,摆摆手,
“随他们闹去吧。”
如月在一旁伺候着宁晏喝茶,解气道,“姑娘,今日午时太后娘娘赐了几大箱子东西回府,正巧被二房与三房的人给瞧见了,她们那头急得替主子抹账目,这会儿不知该如何羡慕咱们呢,管采办的那个李婶子,还特意拦住奴婢问,想来给姑娘您磕个头,有意投靠呢。”
如霜也在一旁抿嘴轻笑,“库房屈管家的媳妇屈嬷嬷,平日最是个捧高踩低的,今日遇见奴婢竟是主动递了个笑,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一头日薄西山,一头被皇宫最尊贵的主儿争相宠幸着,大家又不是傻子,眼见秦氏已撑不住这个家,都预先往宁晏这边拜码头来了。
宁晏颔首,“无妨,该要结交的你们也结交着,不必拘束。”如霜与如月迟早都要跟着她管家,自然是先慢慢熟络起来。
被这般打岔,宁晏也没了睡意,去了明间,织锦芙蓉毯上摆了一地箱盒,皆是今日宫中所赐,她寻到长公主那只八宝镶嵌紫檀彩箱,吩咐如霜打开,里头整整齐齐铺着好几层匣子,将其全部搬上长条桌案,再一个个打开,珠光宝气璀璨炫目,就连尚未掌灯的明间也跟着亮堂了几分。
宁晏一直以为自己算是见过世面,今日才晓得什么叫真正的世面。
整整十套描金妆奁盒,物件不多,件件价值连城,三套点翠金镶宝石珍珠头面,一对通体翠绿的翡翠手镯,戴在手腕如一汪翠绿绿的水,两对和田玉籽镯,温润细腻,其余诸物无不精致,明阳长公主身为先帝与太后唯一的嫡女,其地位尊崇无可比拟,是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里头珍藏的珠宝更是万里挑一被她留下来的,弥足珍贵。
宁晏望着这一箱沉甸甸的温情,眼眶渐渐泛了红,长公主因产后体虚血崩而逝,难以想象她临死前看着尚在襁褓的儿子,不能陪着他长大,不能看着他娶妻生子的那种遗憾。
宁晏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忍不住枯坐在圈椅里垂了一会泪。
片刻她拂去泪珠,吩咐荣嬷嬷,
“去请周老嬷嬷。”
周老嬷嬷是长公主的乳母,一直在府上荣养着,宁晏问起她长公主平日喜好什么经书,她打算素面净手替婆婆抄一份经书聊表谢意,周嬷嬷却笑着道,“长公主殿下不信佛却信道,尤爱读一卷庄子。”
宁晏便打算亲手抄一份《庄子》,回头焚在长公主的陵前。
都督府一名官员告病,燕翎临时奉命夜值,再过半月朝堂便要封印,加之皇帝千秋宴在即,使臣汇聚京城,六部九寺更是连轴转,整个官署区灯火通明,彻夜不歇,燕翎也无暇抽身。
消息递回燕府,宁晏正在打哈欠,原是强撑着等他回来,这会儿听说他不回来了,宁晏坐在床榻有些发愣,今夜本不是他当值,他不回来,该不会是因白日那桩事尴尬吧。
宁晏也尴尬,于她而言,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好了,相互帮衬,同舟共济不是夫妻最好的状态吗?多少夫妻一辈子同床异梦,甚至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能相敬如宾已然不错,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再多的情情爱爱也能消磨干净,到头来,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陪伴”二字。
倘若现在燕翎要与她谈情说爱,扑过来说爱她,她反倒觉得不自在呢。
宁晏将纷乱的思绪拂开,倒头睡下。
翌日晨起,徐氏告病,她也不必去请安,正好便赶去了一趟明宴楼,见了那从南洋而来的药师,这名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生得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中原话,宁晏与他交谈片刻,二人也能磕磕绊绊的理解彼此。
事不宜迟,宁晏径直带着人来到戚府。
她没有进去,而是吩咐云旭以燕翎的名义将药师带去戚无忌处,她就坐在附近的茶楼喝茶。
也不知消息怎么走漏了,被戚侯知道,亲自来茶楼将宁晏请去府中,宁晏不能不给老侯爷面子,便移步侯府。
戚侯将她迎至宴客厅,郑重招待,侯夫人也在,中途有军将有急事将戚侯唤出去,便只剩下戚无忌与侯夫人,宁晏与侯夫人默契地没提先前那档子事,只是在得知宁晏寻了药师来给儿子看伤,侯夫人眉头皱了皱,笑得有些勉强,
“这是哪里来的人,妥不妥当?”眼神已往那南洋男子身上觑着,面带几分嫌弃,那男子生得丑陋,笑呵呵盯着人瞧,一点都不懂礼节,她担心宁晏病急乱投医。
宁晏没功夫理会侯夫人那些小心思,径直与戚无忌道,
“戚公子,此人是来自南洋的一名药师,他成功医治过不少类似的病患,今日且让他给公子试一试。”
戚无忌毫无保留信任宁晏,径直往矮塌上坐下,将伤腿撩开,示意那名药师给他看诊。
宁晏与侯夫人对坐在一旁,侯夫人几次想插话,戚无忌都没给她机会,侯夫人心中憋屈,面上只得作罢。
云旭在塌前隔着一张锦杌,那南洋药师褪去一脸的温煦,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拧着药箱坐了下来,他先探手往戚无忌腿伤之处抚触了一番,确认戚无忌疼痛的程度。戚无忌伤在左腿膝盖下方那一小块,皮肤略带乌青色与左右肤色略有不同,药师往下一按,疼得他肌肉抽搐,苦笑一声,“您轻一些。”
宁晏与侯夫人就坐在屏风之外,宁晏喝着茶没有与侯夫人搭话的意思,侯夫人担心宁晏折腾儿子,心里忧心忡忡的。
恰在这时,门帘被掀开,戚无双冲了进来,先往屏风处看了一眼,目光咄咄逼人睨着宁晏,“你这是急着治好我哥,想逼着燕翎与我们戚家决断?”
宁晏一直以为燕玥已经够不讲道理了,没想到戚无双还愚蠢些。
径直道,“是...”
戚无双眼眶顿时泛酸,“宁晏,你真是好狠的心。”
宁晏慢腾腾笑了一声,“戚无双,真正没有良心的人是你,依你的意思,你巴不得你哥哥永远不好,以此来拖累燕翎,好叫燕翎一直对戚府怀有愧疚是吗?你真的把他当哥哥吗?”
戚无双那点阴暗的心思被戳破,满脸胀得通红,“你胡说。”
“来人...”里面传来戚无忌冰冷的嗓音,“将她扔出去,以后再也不许她出现在燕夫人面前。”
侯夫人与戚无双同时一惊。
两道黑影从屋外房梁一跃而入,二话不说将戚无双给拽起,连同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她的嘴,将人给拧出去了,动作一气呵成,快到宁晏只是眨个眼,戚无双便无声无息消失了。
侯夫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儿子连她都要赶出去,坐在那儿再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屏风内,只见那药师从医箱里掏出一棕色的瓶子,扭开瓶盖,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宣泄而出,便是戚无忌也皱了皱眉,忍耐着呼吸仰身避开少许,云旭一直在旁边看着,只见他将药水往他膝盖下方涂了一圈,旋即掏出一牛角,慢慢在戚无忌的伤处刮经。
第一下下去时,饶是戚无忌这等不屈的男儿也忍不住冷汗直冒,缩了缩膝盖,“您...轻一点...”
南洋药师先来回轻轻刮经,等戚无忌适应后,再加重力道,渐渐的那伤患处现出一块巨大的黑痧,疼得戚无忌面色发白,汗水直流,他愣是咬着牙半个字不吱。
云旭等着药师停下来后,忍不住问,“怎么样了?”
药师也用湿巾净了净手,含笑看着戚无忌等着他的反应。
戚无忌撑坐着,一面深深吸着气,一面慢慢感受膝盖下的痛处,渐渐的有一股炙热的浪流漫过伤处,那原先不太有知觉的地方隐隐泛热,他露出讶色,“好似通畅了些....”
药师咧嘴一笑,用含糊不清的口音道,“这就对了....”
外头侯夫人闻声惊起,连忙冲了进来,
“无忌,是真的吗?有用吗?”
戚无忌虚乏地朝她点头,“是的,母亲,这药水比以前的都不一样,虽是难闻,当真是有效果的。”
侯夫人激动地眼眶泛泪。
宁晏在屏风外闻言,心口的石头落下。
片刻戚无忌整理好衣裳随药师出来,朝宁晏郑重一揖,“弟妹,大恩不言谢。”
原先他也没那么在意,后来对淳安的心思越来越明晰后,这样的感觉就迫切了,迫切地想要扔开这根拐杖,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
宁晏失笑,又问起药师,“接下来当如何?”
药师看着戚无忌回道,“他还有些撑不住,七日后我再来,适应后,便可三日一次,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可让公子跟寻常人一般行走。”
侯夫人这下得了希望,热泪盈眶,已是泣不成声。
待一行人送宁晏到门口,侯夫人心情复杂望着宁晏,将一叠银票递给药师,“世子夫人,多谢你了。”
宁晏推而不受,淡声道,“正如侯夫人母女所料,我是替燕翎还这个人情,仅此而已。”
侯夫人脸色一僵。
回程的路上宁晏告诉云旭暂且不要告诉燕翎,待效果出来再说,她也不想让燕翎失望。回到府上,天色尚早,她这一日在外头,并不知府上动静,如霜从陈管家处打听消息来,原来今日徐氏掏了私房钱抹平了旧账,秦氏也挖出来一些,宁晏不在意,甭管她们婆媳谁掏钱,把公账贪进去的吐出来便是了。
“不过老夫人没让那些管事的掏钱,奴婢瞧着是有意拉拢。”
宁晏坐在桌旁用湿巾净手,面无表情道,“那是自然,往后管家权要交出去,少不得要给那些管事的一些情面,若闹得难堪了,今后谁还给二房和三房面子。”这个婆婆做事也是滴水不漏。
刚喝上一口茶,容山堂来了人,说是国公爷请她过去,宁晏换了身家常的绣花缎面长袄,罩着银白色的斗篷去了容山堂,到了前面的穿堂,竟是迎面撞见了燕翎。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官袍,想必也是国公爷传唤,赶着过来了,犀花纹的革带,一身赤罗裳狮子补子,冷隽深邃的面容透着几分疲惫,浑身威仪极重,就这么站在穿堂的门槛内,神情逆着光,辨认不清。
明明只是一夜未见,仿佛相隔了许久。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宁晏先一步跨进穿堂朝他稍稍屈膝,
“您回来啦,还没用膳吧?”
她嗓音温柔又恬静,仿佛清泉一般能荡涤他一日的疲惫,他视线凝着她,“不曾。”
宁晏也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常,便笑道,“时辰还早,那等会我给你做膳。”
就仿佛是纤纤玉手不经意拨动了他心中那块晷表,明明知道她的意思,也想配合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揭过,喉咙却又如昨日那般再次堵住。
前面三少爷燕璟已在朝他们招手,宁晏就当他默认,扯了扯他衣角一道去了容山堂。
国公爷脸色阴沉坐在上首,徐氏面容含笑,如寻常一般,总管房五位管事也在,大家看到燕翎夫妇一道进来,恭敬地行了礼。
秦氏头埋得很低,其余人更是默声不语。
国公爷瞥见燕翎二人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指了指下首,示意二人落座。
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径直便宣布今后由宁晏掌家,宁晏这回自然不能推脱,起身便应下了。
国公爷最后严厉地扫视一周,手指敲着桌案道,“今后若谁不敬你们长嫂,哪个管事敢驳少夫人的话,我决不轻饶。”
众人起身垂首道是,管事的更是大松一口气,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就看少夫人如何接住这个烂摊子。
国公爷心情不好,不打算留膳,大家各自回房,燕翎也没去前院,径直跟着宁晏到了明熙堂,入了东次间坐在东墙下的圈椅里,手撑额未动,他昨夜一宿没睡,今日又应酬了乌日达一整日,此刻十分疲惫。
身上的官服还穿着,宁晏想帮他脱下却无从下手,燕翎平日都在书房换官服,宁晏也没伺候过,见他不曾睁眼,索性不管了。
“爷,那您先歇会儿,妾身去小厨房给您做两个菜。”言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一只手拽住了她,将她往他身前一拉,他清肃的视线慢腾腾抬起,一点点与她交汇,迎着她疑惑昏懵的模样儿,哑声道,“不必了,你明日就要掌家,还有诸多事务烦神,歇着吧。”
她能清晰看到他眼底布满的血丝,
宁晏很想告诉他,他不必把淳安的话当回事,她也并非定要给他做吃的,她只是想让这件事过去,偏生燕翎拒绝了,默了片刻,只得随他,“好。”
陪着他在另一侧的圈椅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