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换上吗?
她随手把拎袋都推到一边:“还不到时候。”
***
入夜,秦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夜半十一点零五分。
犹豫再三,还是给颜福瑞拨了个电话。
那头,颜福瑞的声音听起来像哭:“秦放你不要吓人好吗,你是怕我不被守卫逮起来吗?”
大晚上的,夕照山上黑咕隆咚,雷峰塔的塔身倒是有光,幽幽晃晃的被周围的黑暗吞吃着,塔下的石灯透出晕红色的光,远看都像鬼故事里灯笼大的血红眼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蝉噪林愈静,有光更吓人……
颜福瑞胆子小,战战兢兢抱一柄铁锨,一进景区就心慌气短,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惊动了值夜班的守卫,偏偏这个时候秦放拨电话过来,手机震动的声音忽然传来的时候,他就差怪叫一声撒腿就跑了。
秦放问他:“你和司藤……在里面了?”
颜福瑞嗯了一声:“司藤小姐一直在走,走走停停看看,这山这么大,谁知道骨头埋在哪啊,这要一处处挖,我得挖上两个月吧,而且啊,这土一松,景区肯定会加强保安防卫的……”
这颜福瑞的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用脚趾头想,司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挨处去挖啊,秦放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先这样吧,有消息了……再给我打电话。”
颜福瑞装好手机,这才发现司藤已经停在前头一棵树下很久了,他赶紧抱着铁锨过去,心里有点紧张:“司藤小姐,是这吗?白英小姐就埋在这吗?”
下意识里,他总觉得,既然是同一个妖的分*身,彼此之间肯定是有感应的,司藤小姐走走停停,也许是在感应白英的存在也说不定。
谁知道司藤的回答相差甚远:“这里太大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秦来福会把白英埋在哪里。”
所以嘛,看来挨处挖是势在必行了,颜福瑞不死心地继续争取:“要不把秦放叫过来吧,两个人挖比一个人挖快啊……还能……”
司藤的目光冷冷瞥过来,颜福瑞心里一咯噔,就把那句“还能互相聊个天什么的”给咽下去了。
过了一会,司藤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脱掉了鞋子坐到地上,脚心和掌心都挨着地,乍看上去,像是电视里的瑜伽姿势,颜福瑞心里泛起了嘀咕,正想问她自己是不是也要脱,下一秒眼前一花,他看到司藤的手脚都同时陷进了地下。
倒也不是陷的很深,一寸有余,颜福瑞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俯下*身子细看,发现她的脚面和足面都已经发生藤化,乍看上去,都像是藤枝入土。
这场景……
颜福瑞心里一动,赶紧又趴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地面,果然,那种无数藤条争相往土里抽伸的声音,想象中,几乎是密密簇簇,四面八方,随时分出紧锣密布的枝桠岔条,像是地下张开巨大的网,每一根藤条末梢,都是一双锐利的眼睛,或者嗅觉灵敏的鼻子。
司藤的唇角露出一抹浅笑:“不管怎么样,白英的尸骨一定在这山上,我就不费那个事去找什么具体地点了,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颜福瑞近乎敬畏地看着司藤,甚至下意识把身子挪开了些,以前,他也拔起过林子里杂七杂八生长着的草或者树苗,知道虽然地面上的部分看似不起眼,地下的根须却可以抽伸到很长很深。
他知道司藤在干什么了,她是妖,她以身为根,操控驱动着无数的根须,要把这夕照山的地下通通翻一遍――白英小姐选的藏骨地点也许很复杂,也许有机关,也许是很多步骤的难解谜题,但是,用不着费那么多事了。
――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根须会避开建筑物的地基,灵巧绕过,一切都将进行的天翻地覆而又悄无声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颜福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司藤小姐就这样使用妖力,没关系吗?
想开口询问,见她双目紧闭形同入定,又怕惊扰了她以致“走火入魔”,正犹豫间,司藤突然闷哼一声,紧接着脸色煞白,像是被大力反噬,一下子瘫了下去。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她,好在她尚有知觉,低声呢喃了句:“先……回去。”
颜福瑞手忙脚乱,赶紧背起司藤,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不忘把那柄从客栈里顺来的铁锨夹在腋下,深一脚浅一脚哆嗦着下台阶时,忽然听到司藤在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他竖起耳朵去听,没留神脚下一滑,胳膊顺势一松,那柄铁锨顺着台阶一路咣里咣当,在这寂静夜里,简直等同敲锣打鼓,听的他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声响终于歇下去了,颜福瑞僵在当地两腿发软,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没事,应该没人听见吧,保安肯定都睡觉,应该不会出来看的。
很显然,保安比他想像的要尽责。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明晃晃的手电筒光,夹杂着粗声粗气的怒吼声:“谁啊?”
***
秦放大半夜的驱车赶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也塞了钱,才算是把颜福瑞和司藤顺利带出来。
驱车回客栈的路上,颜福瑞一直委屈地自言自语:“我也想说我们是游客,就是想看雷峰塔夜景所以故意待的晚了,但是我不像啊,你不知道,他们一点素质都没有,一点都不尊重人,说我一看就像贼,还拿把铁锨,我说我跟司藤小姐是认识的,他们死活都不信……”
秦放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颜福瑞:“行了,少说两句吧,扶好司藤。”
颜福瑞不吭声了,直到车子在客栈前停下他才咦了一声:“不是说路不够宽不让开上来吗?”
秦放拉开后车门抱下司藤,说了句:“晚上能开。”
颜福瑞愣了半晌,他深深觉得,这交通规则,实在是太复杂了。
***
司藤一直没醒,脸色很不好,秦放先把她抱回房,盖上了毯子休息,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他决定先守到第二天,如果她一直不醒,身体又出现藤化,那就像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先埋进土里再说。
颜福瑞耷拉着脑袋在边上站着,几次欲言又止,末了期期艾艾:“我是想着,司藤小姐能不能使用妖力来着,就是没来得及……问。”
秦放想了想:“她一定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她太想找到白英的尸骨了,司藤可能觉得,只要找到白英,即便不舒服一阵子也是值得的。”
颜福瑞忽然想起了什么:“秦放,我想起来司藤小姐当时说的什么了!”
他有点激动:“我背她离开的时候,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当时听的模模糊糊的,又惊动了保安,吓得就给忘了,刚刚你说到白英小姐的尸骨,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司藤小姐当时说的是: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秦放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不是在山上吗?”
颜福瑞肯定地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当时司藤小姐用妖力,我猜整座山头都被她翻过了,她说不在,就肯定不在,要么,不在地底下。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越说越离谱了,雷峰塔游人如织,怎么会把白英的尸骨放到塔里面呢,秦放催颜福瑞回去休息:“别想了,明天再说吧,都累了。”
***
颜福瑞踢踏着步子走远,屋子里安静下来,秦放搬了椅子在司藤床前坐下,帮她掖了掖毯子的边角,掖着掖着,动作忽然慢下来。
耳边再次回响起颜福瑞的话:“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他掏出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了“雷峰塔”三个字。
跳出好多栏,秦放滑动着触屏匆匆浏览,大多是景点推荐或者用户点评……
忽然间,他停止了滑屏,目光长久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一行标题。
《鲁迅经典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
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他,秦放迟疑地点进了正文。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
……
秦放慢慢坐直了身子,他紧张地手指发颤,重新回到搜索栏,又搜了好几个自己想到的关键点。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发表于1924年11月,现在的雷峰塔是2000年重建的,2002年竣工。
也就是说,1946年白英和秦来福游西湖,西湖之上,根本就没有……雷峰塔。
☆、第4章
凌晨四点多,司藤醒过来,看到秦放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攥着手机。
司藤觉得荒唐,又有难解的惆怅: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反而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吗?
她伸手推了推秦放,秦放突然醒转,开始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就看到司藤疲惫地撑着身子,说:“还是不太舒服。”
和她相处久了,秦放大致明白这是又要到土里休养的节奏,他伸手想扶司藤,见她还不至于虚弱到不能走的程度,又犹豫着缩了回来,司藤走到门口时,忽然说了句:“秦放,这两天你回一趟老宅,把墙上那幅画拿过来。”
秦放嗯了一声:“知道了。”
司藤有些意外:“你知道?”
“知道。”
司藤笑了笑没再说话,两人去到院子里,这才发现颜福瑞居然也还没睡,皱着眉头坐在石桌子旁边,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恍然大悟,认真地连司藤和秦放过来都没注意到。
秦放咳嗽了两声,问他:“铁锨呢?”
颜福瑞答非所问:“司藤小姐,我想到了啊!”
他一脸兴奋:“司藤小姐你不是说白英的骨头不在山上吗,我也很奇怪啊,我想了很久啊,我觉得我想的很有道理。”
真是难得,连颜福瑞这样的都开始思考了,也许是太累,司藤没什么表情:“你想到什么了?”
“明明不在雷峰塔,为什么留下的画啊诗啊都点出雷峰塔这个地方呢?我觉得这其实是表面现象,是障眼法,是迷惑别人的。”
秦放禁不住对颜福瑞有点刮目相看了,连司藤的目光中都掠过一丝讶异。
“我觉得要从白素贞的传说去找,大家一想到雷峰塔,会想到谁呢,法海,法海住在哪呢,金山寺!所以啊,明着在说雷峰塔,其实说的是金山寺……”
司藤瞬间没兴趣了,秦放打断颜福瑞:“铁锨呢?”
颜福瑞正说得兴起,忽然被打断,一时有些断片,过了会磕磕巴巴:“铁锨……铁锨在景区被没收了啊……”
***
末了,颜福瑞做贼一样,翻墙去隔壁拿了花圃的铁锨过来,一切拾掇完,天已经快蒙蒙亮了,颜福瑞很不安地东张西望,唯恐被人看到,秦放嫌他大惊小怪,颜福瑞委屈的很:“你是挖个坑把人活埋了啊,万一有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杀人呢。”
絮絮叨叨间,又想到自己的推理:“金山寺不对吗?既然雷峰塔找不到,那就很可能是在金山寺啊。”
秦放被颜福瑞叨叨的脑子疼,他在石桌边坐下来:“白英委托秦来福帮她埋骨,秦来福是杭州本地人,但金山寺在镇江,秦来福在那是外人,人生地不熟的,为什么要去金山寺埋骨呢?”
颜福瑞很不服气:“那贾三呢,贾三在囊谦也是外人啊。”
秦放没好气:“囊谦跟东部不一样,囊谦那么偏,司藤埋骨的地方还是没人的山谷,如果不是车子坠崖,根本不会有什么差错。白英一直在长三角生活,当年兵连祸结,多少地方被炸平了,她那么谨慎的人,会把尸骨放在雷峰塔金山寺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就算是埋在地下,不怕被一颗炸弹炸出来了?”
颜福瑞有点怔愣:“那……那放在哪呢?”
秦放沉着脸:“就在雷峰塔附近,你说会在哪呢?”
颜福瑞奇怪起来,他手搭在眼睛上,借着黎明的亮光看远处雾气蒙蒙的雷峰塔,似乎还嫌视野不够,站到凳子上四下张望,嘴里念念有词:“附近……山上没有,塔里没有,天上没有,水里……”
他心头突然一跳,手脚并用地从凳子上爬下来,说话都结巴了:“水……水里啊?”
秦放心里,极轻的一声叹息。
在当时的情况下,水里,的确也是最好的安排了,从古至今,西子湖畔战祸频仍,房舍几番成焦土,但从没听说,有谁把西湖水放干了的。
太爷秦来福房间里挂着的那幅画,如果真的出自白英之手,那么,此间大有深意。
当时的西湖之上,并没有雷峰塔,那么,那幅图上雷峰塔的高度、位置、比例,也全部都是与事实不符,白英自行杜撰了一座虚拟的雷峰塔,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只为标示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自己的埋骨地。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那时候进入初冬,西湖之上落了一场雪,夕阳西下,水流浮动,倒影绰绰约约,偌大湖面,万千坐标,白英选定了湖面上的一点,想着,如果这一点就是雷峰塔倒影的峰顶,那么从这个位置去看,这岸上的雷峰塔,应该高度几许,位置几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