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开始,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发的方式。
众人望着坐在皇帝左手最近前的大金皇子,虽说再没有嘲笑的神色,但此时再向他投去的眼神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惊叹。
就算有一张好皮相,也抵不住这人是个傻子的事实。
能在宫宴中露面的人,多是朝中能叫得上名号的肱股之臣,一个傻子在他们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也没有再去关注的必要。
而对于坐在主位的周帝而言,佐努在没有开席的时候便开始动筷进食,好似也算不上不够敬重了。
傻子总是能够得到别样的宽容和体谅。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傻子。
不过冒伊到底还是知道收敛,并没有任由自家皇子就这么一直不停筷的吃下去,在佐努第三次将筷子伸向面前的乳猪时,终于轻咳一声,倾身向佐努那边说了几句。
许是垫吧了肚子,佐努这次倒是难得将的乖巧听话,虽然眼中还有不舍,但到底是还是放下了手中筷子,如同一个上学堂的孩子一般,坐得端端正正起来。
周帝望一眼佐努,而后将目光落在冒伊身上,举起酒杯:
“大周与金国盟约多年,至今恰好是第十二载,这些年来,两国平戈止战,通商互利,百姓也因此获益不少。这一杯酒,愿两国和顺绵延,盟约永在,结利国利民之好!”
诸臣子闻此,并着冒伊等人一道,高呼“结利国利民之好”举杯欢庆。
趁着喧闹的功夫,姬老爷子靠近林回春几分,冲着佐努抬了抬下巴:
“这位皇子,你如何看?”
林回春扫了一眼佐努,顺势放下手中酒杯,目光落在面前的酒席上:
“说痴也痴,说傻也不傻。”
姬老爷子闻言,拿着酒杯的手一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那小子装傻充愣?”
林回春看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笑了声开口:
“就算是都喊我是神医,可也没有不经望闻问切就给人定性的道理。”
“那你说这话。”姬老爷子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也看着,方才那话那模样,你觉得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吗?”林回春道。
姬老爷子再往那边看一眼,略一沉思:
“说话的确是傻子的话,但这话说的也太巧了些。”
方才若非佐努开口,朝中文武定然会揪着大金的礼仪计较到底。三年前这个冒伊便随着大金大皇子前来朝觐,没有道理不懂朝觐之礼。
先前几次都是周礼相见,如今却行金礼,完全没有理由。
但因为这傻皇子一闹,甚至径直动手砸伤了大周官员,先前众人的关注点便因此全部移到了这三皇子身上。
攻击朝廷命官,尤其是在这样两国交好的筵席之上,那是会引起公愤与麻烦的大事。
可因为动手的人是个傻子,因为大周要体现母国的胸襟和气度,这件事情便不能再计较下去,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一个傻子,就这么搅混了水面,偏生还让人无法计较,为免也太过巧合。
傻子或是真傻,但若有人教傻子如何说傻话,这傻子可就不见得真的憨傻了。
姬老爷子放下手中酒杯:“看来那大金汗王这次是冒着丢人的风险,让这傻子出来当搅屎棍子。”
听着姬老爷子的话,林回春想起先前收到的传书,不由轻笑一声:
“当不当得成,还得另说。”
“怎么?”姬老爷子看过来,“你知道什么?”
林回春抬了抬下巴:“场上坐着这么多满朝文武,若是比不过大金两个莽汉一个傻子,那今儿个这宴席未免也太不是滋味儿了些。咱们只管喝酒吃肉,瞧着热闹便是。”
“说的也是。”姬老爷子点了点头,左右跟他们没有关系。
这边说着话,那头周帝已经敬酒三回,无非都是些愿两国互利互好的场面话,最后便是卢贵妃跟着敬酒一杯,算是代行后宫主母的惯例。
本是过过场的举动,谁曾想那边卢贵妃刚说完话,便听一声震天响的喷嚏响起,惊得卢贵妃愣差点将手中酒水洒在衣服上。
众人视线自然被那极其不敬的喷嚏吸引,落在声源处,才发现又是大金的那位皇子。
卢贵妃倒是应变不错,当即和声对佐努关切道:“可是这道酱辣蹄花味道太重?”
说着吩咐旁边的宫人:“快给三皇子倒杯桂花酿缓一缓,面前的菜品也重新换上。”
温言细语却又照顾周到,尽显宴席主母之态。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正在揉着鼻子的少年皇子却带着几分不满看向卢贵妃,甚至还伸出手指指向她,出声抱怨:
“你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好刺鼻!”
这话一出,满庭皆是哗然,就连原本准备举杯应和的众人,也陡然僵住动作。
宜春园中的气氛陷入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
一息沉默过后,卢贵妃手中的酒杯依旧举在半空,但面上却已经彻底僵住,就连往握着酒杯的手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话,也从来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句陡然从一国皇子口中蹦出的话,让卢贵妃遇到了这些年来最大的难题。
她有些无措。
她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可是她不能生气,因为这不是在自己的锦安宫中,自己的怒气,将牵动大周与金国之间的关系。
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若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么一笑而过,往后她的颜面何存?那些本就对大金不满的朝臣将如何看她?
就在卢贵妃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如巨石沉坠之际,终于有人站出来发声。
“三皇子童言无忌,还望贵妃娘娘见谅!”
说话的人是大金副使冒伊,依旧是以金礼抵胸,做出请罪的姿势。
看着恭敬,却愈发恼人。
“童言无忌?贵国皇子这么大一人,再说童言,未免也太过无稽!”席上的大周官员当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了出来。
冒伊回头,看着那官员的容貌,略一沉思,终于想起了此人的身份。
“原是张阁老。阁老许是有所不知,鄙国三皇子天性单纯,虽年岁渐增,但却依旧保持孩童天真,此事在我大金人尽皆知。今日皇子此言,想来乃是无心之为,若有得罪贵妃娘娘之处……”
冒伊说到这里,目光从张阁老身上转移到卢贵妃这边,躬了躬身子:“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卢贵妃心中顿时起了骂人的冲动,可面上还是得依旧保持原有的端庄之笑。
见谅?
好一个见谅!
这话还真是说的轻巧又简单!
暂代国母之位母国贵妃,在受到属国皇子当众辱骂之后,岂是简单的见谅二字便能泯灭!
且不说她一点都不想见谅,如果她当真这般轻而易举的见谅,那今日宴席过后,被满朝文武骂得最狠的,必定不是惹事的痴傻皇子,而是她这个宽容大度的贵妃娘娘了!
卢贵妃脊背发凉,拧着僵硬的脖子,向旁边的周帝看去,然而等待她的,是一张正看向冒伊,面上神色不明的侧脸。
这个本该是她的天的男人,并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
这一刻,卢贵妃周身泛起冷意。
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感涌上全身。
尽管她明白此刻并不是周帝出声的最佳时机,尽管她明白这场博弈中,周帝应当是最终收尾的那一人。
可是当期待中的那双手没有伸出,卢贵妃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无望。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能比这一刻让刻更加绝望和漫长。
幸而在这近乎冰冷的黑暗,并非一直延续下去。
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在那人开口的瞬间,卢贵妃伸出的手臂,终于颓然落下,杯中酒水洒在桌上,淋出一滩酒渍。
就在这时,一道暖意自手上传来。
卢贵妃低头去看,一双宽大的手,正挟裹着她已经冰凉的手指。
那是她期待的温暖,是她期待的支撑,也是她期待的依靠。
她本该高兴,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暖意自手上传来,却再也无法到达她的心底。
混沌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恢复清醒,甚至比先前还要明晰与冷静。
她带着几分娇怯抬起头来,泫然欲泣中却又有强撑的坚强,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似委屈,似感动,轻声开口:
“陛下……”
“无碍,朕在。”
手上的温暖带着力道紧了紧,卢贵妃的面上也绽出一丝微笑,只在颔首阖目的那一瞬,消散一空。
出声的人是一个与佐努差不多大小的少年郎。
青袍着身,发冠高束,白玉为簪,琉璃作佩。
“使臣此来我大周,想来应是代你们汗王与我大周修两国之好,可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贵国皇子先是伤我大周臣子,如今又冒犯我们大周贵妃,这便是贵国的诚意么?”
少年人声如金玉,在虫鸣啾啾与枝叶婆娑的宜春园里无畏无惧,掷地有声。
“贵国皇子生性烂漫,但一句童言无忌,便可将这件事轻而易举的消弭了吗?你们汗王明知三皇子如此,却依旧以其为主使臣,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教过他该如何做事如何说话么?”
冒伊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站出来,更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直接的话来。
但微微讶异之后,却还是温言开口:
“敢问这位是……”
“我是谁与这问题有关吗?金国觐见我大周,却在宴席之上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作为大周子民,难道就没有质问一声的资格吗?”
冒伊看了一眼少年,目光又落在上座的周帝身上,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知这少年人的身份怕是并不简单,只能就着少年人的质问说下去:
“大金与大周订盟以来,向来是皇子为使。从元和三年的汗王之弟左都王,到元和六年的大皇子,再到三年前的二皇子,乃至如今的三皇子,挨次以臣心代表汗王朝觐大周陛下,这是两国打一开始便定下的协约,大金依言照做,从没有半分违背之意。”
“三皇子虽心智单纯,但在我大金依旧是皇子之尊,代表的依旧是我汗王威仪,汗王不曾因此鄙薄三皇子,以出使重任交托,难道到了礼仪之邦的大周,便要因此轻视我大金皇子了么?”
“在下先前已经解释过,三皇子虽说稚子心性,但却并无坏心。先头失礼砸人,是出于腹饿与那位大人出言叱问之顾;方才出言,亦是无心之为。”
“我大金与大周交好数年,此番依盟约朝觐,自是为了修固两国之好,此心天地与苍狼皆可明鉴,公子句句怀疑之言,莫不是有意挑起两国争端?”
这顶大帽陡然扣下,直接道破蒙在布下的怀疑,登时惊得宴席之上再没有动筷之人。
除却不远处被树影遮去半桌的角落。
见场面再次陷入不可控之中,一直关注着场上动静的姬老爷子连忙用胳膊顶了一下旁边依旧进食之人,小声警告:
“别吃了!”
林回春被撞得胳膊一抖,刚夹起的一片肉掉在桌上,正欲重新再夹一筷头,但对上姬老爷子唬起来的眼,只能颇有几分不甘地放下筷子。
拿起怀里的帕子擦了擦嘴,他小声嘟囔:
“这会儿不吃个够,今晚怕是再没有动筷的机会了。”
姬老爷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阴影之下,没有人看到林回春在转头看向场上之际,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攥了攥。
……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人并没有被冒伊的反问吓住。
“若是我大周不敬贵国皇子,也不会以客席主座相待,更不会在先前贵国皇子动手伤人之际不作计较!只是事有再一,没有再二再三,这一连串的事情,就算当真是巧合,那么代表着大金汗王的贵国皇子,难道就没有必要代表大金,向被冲撞之人道歉么?”
“如果童言无忌便可泯灭错误,是否大周无知小儿出言辱骂贵国汗王,也可算作无心之失?若是事皆以此为由,那礼仪何在,国之威仪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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