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晚风微凉,外间的刘进忠与陈嬷嬷两两相望,揣着手皆有些尴尬。
刘进忠悻悻摸了下鼻子:“今儿这个天挺好哈。”
陈嬷嬷看了眼黑洞洞的天,睁着眼睛说瞎:“是啊,挺凉快。”
刘进忠:“也不知这雨明日能不能停。”
陈嬷嬷干巴巴道:“谁知道呢。”
说完这些,俩人也不知道该说啥,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而后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待那一轮如钩弯月升上中天,屋内才响起第一声送水声。
热水早已备好,在灶上都不知烧了几回,现下听得这命令,刘进忠忙不迭命着小太监去抬水。
一通抬水送水,宫人们很快又听令出来。陈嬷嬷方才没进去,见着有送巾帕香胰子的宫女出来,忙将人抓到一旁,压低声音打听着里头的情况。
那宫女红着一张脸,声如蚊讷:“奴婢也不敢乱瞧,只备好一切准备退下时,余光瞥了那么一眼。陛下好似抱着那位娘子出来,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一双细细的脚踝露在外头。奴婢看见那脚踝上都红红的……余下就没瞧见了。”
其实最明显的莫过于推门进去那一室浓香,还有那被换下的被褥。只这些她也难以启齿,毕竟对她们这批新进紫宸宫当差的宫人而言,还是头一次遇上陛下幸人的情况。
陈嬷嬷斟酌片刻,又问:“那你瞧着陛下心情如何?”
那宫女被问住,木讷讷摇摇头:“奴婢哪敢抬头窥见圣颜。不过…不过应当心情不错,奴婢隐约听到他与那位娘子说话,好似在说笑呢。”
听到这句话,陈嬷嬷那颗悬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花白眉毛也缓缓舒展:“这便好了。”
怕就怕像是上回在宫外别院那般,那桀骜不驯的小娘子又惹得陛下不快,到时候他们这些底下人也跟着遭殃。如今陛下畅快了,他们这些奴才也能松快些。
陈嬷嬷这边才将松口气准备回去歇了,忽的又听殿内传来一阵哭声伴着哗啦啦水声,面色不由微变,竖起耳朵听了听,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心口,天爷菩萨,还能折腾呢?李娘子那把细骨头怕不是得折了。
这一夜紫宸宫内来来回回搬了三回水,从月上中天到东方鱼肚泛白,刘进忠抱着拂尘,打着哈欠,双眼都熬得乌青,才听到殿内总算没了声。
他七岁就进了宫,无根之人也不懂风月事。不过看陛下这股折腾劲头,想来那事应当很快活吧?
又过了个把时辰,报时的青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提醒:“刘总管,该叫陛下起身了,今日还有朝会呢。”
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再看天色,忙揉了揉发晕的眼睛:“这就到卯时了?”
青袍小太监颔首:“是呢,温水巾帕和朝服都备好了。就是陛下这――”
刘进忠自明白小太监的意思,毕竟里头动静才消停没多久。来回踱了几步,刘进忠走到高大的朱色殿门前,俯耳仔细听了听,见里头一片安静,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铆足勇气敲了两下门:“叩叩――”
“陛下,已是卯时了。”刘进忠掐着细细的嗓子道。
里头并无回应。
刘进忠心下愈发惴惴,踟蹰一阵,再次鼓起劲儿敲门。这次刚敲一下,便听得里头传来皇帝冷淡倦懒的嗓音:“朕身体抱恙,今日罢朝。”
罢朝?殿外太监都面露惊愕,陛下登基大半年来,还是头一次罢朝。先前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不适的,也从未罢朝。
“刘总管,这?”小太监眼巴巴看着刘进忠。
刘进忠讪讪地朝里头应了一声“喏”,转脸压低声音吩咐小太监:“还愣着作甚,快去宣政殿知会朝臣。”
小太监忙去了,刘进忠转脸再看晨曦照拂的紧闭大门,不由摇了摇头,美人膝,英雄冢,陛下莫不是真栽进去了?
得知皇帝抱恙罢朝的消息,宣政殿一干臣工们面面相觑,丝毫不怀疑其他,只当一向励精图治的皇帝真的病了,担忧不已。
以宰相为首的几位文武重臣一同前往紫宸宫,询探帝王病情。
与此同时,皇帝罢朝的消息也传到慈宁宫的许太后耳朵里。
“他病了?”许太后端着玛瑙碗的手微微一顿,到底是亲生儿子,听到病了不免忧心:“御医可去过了,是哪儿不舒服?”
回禀的太监道:“陛下未传御医,想来多歇息一阵便能康复。”
“未传太医?”许太后眯了眯眼,碗中的燕窝粥也没心情吃了,随意搁在一旁,若有所思。
玉芝嬷嬷将那太监挥退,待没了外人,她上前安慰许太后:“太后莫担心,陛下身强体健,想来是春夏之交气候变幻,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寻常。”
许太后撇嘴哼了一声,手指抚着碗:“我担心他?那个混账东西,昨日夜里还潜入我宫里啃人脖子呢,今日病了也活该!”
玉芝嬷嬷面色悻悻,稍顿了顿,轻声猜测道:“娘娘您说,是不是因着李娘子匆匆出了宫,陛下因着这事伤心呢?”
许太后心说也不是没可能,嘴上又与玉芝嬷嬷确认着:“玉芝,昨日阿妩的确是出宫了吧?”
玉芝嬷嬷颔首:“韩福禄亲自送的李娘子,说是亲眼看到李娘子乘马车出了宫,李娘子还让他带话,说是此番让您老费心了,叫您老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再为她挂怀。”
“唉,阿妩是个可心可意的好孩子。”许太后长长感叹一声:“当年她若是顺利嫁给了皇帝,没准现下哀家都能抱上孙儿孙女了。”
玉芝嬷嬷也觉遗憾,然往事不可追,只又说了些宽慰之语。
许太后将剩下半碗燕窝粥吃罢,到底压不住拳拳慈母心,吩咐玉芝嬷嬷:“去太医院寻个太医给皇帝瞧瞧,到底是哪儿不舒服,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是。”玉芝嬷嬷笑着应下:“娘娘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许太后无奈笑笑:“去吧去吧。”
孩子就是当娘的讨债鬼,她大抵是上辈子欠了裴家。
紫宸宫正殿,庄严肃穆的御座之上,一袭朱墨色宽松长袍的帝王姿态慵懒。
听罢下首众臣的问候,他俊美面庞一派和颜悦色,缓声道:“诸位爱卿不必忧心,朕只是偶感风寒,虽罢了廷议,若有要紧政务,递折子上来,朕照常批阅。”
见皇帝眼下泛着淡淡乌青,显然昨夜并未安睡,饶是这般,陛下还撑着病体接见他们这些臣工,并带病理政,殿内一干重臣皆感动不已,纷纷拱手深拜:“陛下勤勉为民,实乃社稷江山、天下百姓之福。近日朝局稳定,各地风调雨顺,想来是上天也为陛下勤政爱民之心所打动,佑我大渊四海升平,繁荣昌盛。”
一番夸捧后,宰相继续道:“还请陛下放心,寻常冗杂政务,臣等会尽力为您分忧恩,万望您能保重龙体,安心休养。”
皇帝微微笑道:“有诸位卿家这话,那朕也可放心了。”
君臣又客套寒暄一阵,众臣依次行礼告退。
上一刻还热闹的殿内一时冷清下来,连同帝王那张俊颜上的笑意也逐渐褪去,长指捏了捏眉心,敛去几分不耐。
待刘进忠抱着拂尘进来,皇帝淡声道:“人都走了?”
刘进忠哈腰应着:“回陛下,诸位朝臣都回各自衙署了。”
皇帝轻嗯了声,如同一头吃饱餍足的雄狮,他神态慵懒地起身抻了抻肩背,又撂下一句“让膳房备些好克化的汤水送来”,便大步往寝殿方向而去。
刘进忠站在原地忖度着,好克化的汤水?天爷菩萨,那小娘子是被折腾到什么地步了,连进食都难么?
紫宸宫寝殿内,左右窗牖各敞开半片,窗外还在下着绵绵小雨,自昨日开始,这雨好似就没完没了的下,连带着吹进来的微风都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潮润芳香,吹散一室靡靡浓香。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过后,身姿颀长的帝王缓步入内,脚步稍定片刻,而后径直走向那红罗幔帐逶逶垂下的大床。
修长大掌掀起幔帐一角,昏暗朦胧的榻间淡淡甜香袭来,绣枕之间,娇柔无力的女人乌发披散,双眸紧闭,仍在沉沉熟睡。
好似喝饱雨露的花朵,那张精致娇美的小脸泛着透亮红润,小巧唇瓣略显红肿,而下唇内侧浅浅的血痂好似白玉蒙瑕,略显碍眼。
皇帝于床边坐下,玉琢般的长指甫一按上那道血痂,眼前浮现她忍着不言语的模样。
当真是倔强,又清艳,她越是拧着不出声,越是叫人听她猫儿似的哀哀求饶。
想到昨日滋味,细长凤眸翻涌,转而又被理智给压下,得容她缓一缓。
大掌轻抚着她恬静莹白的侧脸,皇帝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爱怜。
要是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他仍可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阿妩,珍待她,护佑她,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般――没有分离三年,没有楚明诚,她始终只是他的小阿妩,而他,仍是她最喜欢的太子哥哥。
好似被那副美好畅想所蛊住,裴青玄忍不住俯下身,想亲一亲他心头爱甚的小姑娘。
然而高挺鼻梁才碰到那微凉的鼻尖,原本熟睡的李妩陡然睁开了眼,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时,那双乌眸闪过迷惘、惊诧、而后是毫不掩饰的羞恼与愤怒。
“你无时无刻只想着这事么?”她偏过了脸,一把细软嗓音格外沙哑,说出来的话也如砂砾般冷硬:“连我睡着了都不放过。”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并未多说,只直起腰身,伸手撩过她耳畔凌乱乌发:“睡够了?”
李妩眼睫颤了颤,一时拿不稳他这话的意思,若是自己答睡够了,他会不会又像昨夜那般上来折腾她?思及昨夜,刹那间无数记忆潮水般不断涌上脑海。
她原以为自己睡一觉能忘掉的,不曾想那些记忆却是那般清晰深刻,她清楚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将她的冷静与理智都被一点点碾作齑粉。
见她颤着长睫迟迟不语,裴青玄再次开口:“不睡了就起来洗漱,用些吃食。”
这他口吻似乎不会再折腾她,李妩稍稍放了心,只是起身时,手臂才撑起一些,浑身酸疼犹如被沉重巨石压了整夜,她一时不堪受力又重重倒回柔软榻间。
裴青玄见状,眼尾轻挑,噙着笑意去拉她:“小废物。”
李妩面色又红又白,避开他的手:“才不用你。”
说着,她再次撑起两条藕臂,试图起身。
裴青玄本不打算管,但看她坐起时两道柳眉始终紧蹙,到底没忍住,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捞起。
“说了不用你。”李妩气急败坏地挣扎,一头乌发凌乱散开。
“别逞能。”
裴青玄牢牢揽着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身前,又暗了嗓音道:“昨夜用了朕一晚上,才醒来就翻脸不认人,阿妩真是无情。”
李妩一怔,反应过来后双颊通红,低下头避开与他这无耻之徒对视,却发现自己身上穿件小衣,方才那么一挣动,绣着龙凤金纹红色锦被往下落了大半,纤薄双肩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只这么随意一瞥,忙转过脸,不肯再看。
昨夜到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去,大抵他抱着她去清洗,之后还发生什么,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可他既帮她,为何顺便替她穿件亵衣都不肯?
李妩在心里将她所有能想到的词汇都骂了一遍,裴青玄也意识到什么,温声道:“旁人不会进到内殿。”
李妩并不看他,只瓮声道:“我要起床。”
稍顿,又补了句:“我要素筝来伺候。”
她不想叫旁人瞧见这身痕。在这一点上,俩人倒是不谋而合――裴青玄也不愿叫旁人看见她这副娇娆模样,哪怕是个丫鬟。
好似经过昨夜,他对她的占有无端又深了几分,起码从此时起,她的眼里只有他。
“朕去便是。”他扶着她靠在大红满池娇高枕之上,嗓音温和:“你好生歇着。”
在李妩疑惑错愕的目光之下,裴青玄很快拿来件簇新芙蓉色外衫,仔细替她穿好后,又取来洗漱用的牙粉与温水,伺候着她漱口擦脸。李妩不愿,他却执意,后来又取来一把雕工精美的牙篦替她梳发,动作笨拙梳了好半晌,还扯断她几根发,最后只梳出了个松松散散、岌岌可危的髻。
当他往她脸颊抹着润肤的茉莉香膏时,李妩再忍受不了这种被当做蹒跚学步的孩童般照顾的游戏,一把推开他的手:“我不是你的磨喝乐。”
“哗啦”一声,那盛在精美瓷盒里的香膏在凿花地砖上碎成几瓣,和煦阳光斜洒其上,馥郁昂贵的膏体散发着柔和莹润的光。
裴青玄并无愠色,也不去看那打碎的香膏一眼,他以掌捧住她的脸,将指间残留的那点香膏细细在她面上抹匀,嗓音不紧不慢,耐心十足地哄着顽劣孩童般:“阿妩怎么会是磨喝乐?磨喝乐不会说话,不会笑,更不会发脾气打翻这小小一盒就价值不菲的御坊香膏。”
李妩的脸被他牢牢托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望着他,望进那双涌动着疯狂与痴迷的深眸。
好似窥见平静海面之下即将挣脱锁链将她彻底吞噬的庞大怪物,那份偏执叫她心惊肉跳,惊骇不已。
“阿妩若是磨喝乐,反倒好了。”香膏涂匀后,男人微笑说了这么一句。